穆尔吉亚家族的宴会筹办了两个月,送请柬,给下马威,沟通中间人,谢尔盖为了进一步深入观察黑手党们的生活,也开始在工作上协助乔鲁诺。
但由于谢尔盖没有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乔鲁诺只安排他去和家族成员的亲戚聊天,研究送礼规格,告诉他这样能了解的到的东西也不少。
谢尔盖走街串巷一个月,沟通着撒丁岛的家长里短,这里每家每户都有用了不知道几十年的深色木质橱柜,陈旧的圣母玛利亚摆件,高度相似又富有宗教色彩的名字,习俗风气和肤色组成都尽显老派,亲戚一大堆,与巴黎完全不一样。
“最近番茄涨价了。”
这是织毛衣的太太。
“我买了条新裙子,烫了个新发型。”
这是玩牌的时髦姑姑。
谢尔盖举着胳膊扮演毛线架,回答她们“你家有几个亲戚几口人”、“你有意中人吗?”、“你是读大学的研究生?”等问题。
黑手党家族成员们不和女眷沟通工作,他们认为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小孩别瞎掺合,顾好家就够了,但女人们也有女人的情报来源。
“要我说乔鲁诺那样就不好。”
某个阿姨突然聊起了新任教父,前一秒她似乎还在抱怨孩子老不回家,要是被抓了该怎么办。
“乔鲁诺,我家安东尼奥的上司,很俊的一个年轻人,到现在居然也没结婚。”
乔鲁诺怎么可能结婚,除非他逼迫意大利立法系统承认同性婚姻合法化,而这种行为不亚于对天主教世界的宣战。
自以为知道真相的谢尔盖无力地想着。
就算乔鲁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控意大利全国上上下下,肯定也过不了最难的那一关——索里特的养父是位天主教神职人员,他怎么可能随便同意养子和男性在一起。
……而且索里特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要是对同性没兴趣,拒绝告白该怎么办?!那不就连做朋友也很尴尬了吗?
从乔鲁诺的含糊其辞来看,他难不成是出于类似的原因才无法对索里特表达心意?不然他怎么一直维持着现在的微妙关系?
谢尔盖不懂,但谢尔盖猜测了一种可能性。
……果然还是因为事业上的阻碍吧?
爱情弥足珍贵,奈何上帝阻拦,告白看着简单,实际难如登天。
谢尔盖陷入苦涩心情,不知道是替乔鲁诺难过还是替自己遗憾,只能不断回忆祖国在启蒙运动中消除宗教权威,施行人人自由平等,恋爱也不太需要讲究性别和门户的伟大历史成就以自我安慰。
“……不结婚绝对不行,得有孩子,得有继承人才行啊,我听说乔鲁诺还是外地血统,如果他不结婚,怎么确保他融入这地方?男人没有家庭捆着就会肆无忌惮地乱来。”
织毛衣的年长女士一语道破真相,她就没停止闲聊,看起来马上要给乔鲁诺安排相亲大会。
“妈,你管那么宽干嘛,现在可不是你那个时代,就是有人不想结婚的。”她年轻的女儿抱怨。
“你不结婚将来谁给你撑腰!说起来穆尔吉亚家族要请客吃饭,地点都选好了,从巴勒莫和拿波里请来一大堆老爷们,要商量将来做买卖的事。”
年长女士白了一眼叛逆的女儿,开始聊接下来预定的宴会。
“做买卖就做买卖,把我们叫上干嘛,又是想让我给他们做饭洗盘子,说什么我做的菜好送人体面,最后还不是我干活,他们抽烟喝杯酒聊天什么都不干!这帮臭男人!”
年长女士话语自相矛盾,一边催促女儿结婚找男人,一边骂家族里的男人让她干活受累,情绪激动,搞得在场唯二男性谢尔盖不敢说话。
另一个男性是年方八岁的某家族成员侄子,还完全听不懂现场大人对话,只知道对着墙踢足球。
“听说宴会的酒和菜都很好,是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举办,就当是玩吧。”
谢尔盖赶紧打圆场。
“年轻人,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聊生意也不一定顺利,哪怕你是一腔好意。”
坐在沙发中间塌成一团的八旬老妇慢悠悠开口。
“人永远都想害别人,如果背叛是很少发生的事,就不需要不停地告诫‘不要背叛’了。”
……
“宾客大多都答应了,巴塔尼西和托托里奇也会派人来,他们最近暂时组成了一个家族联盟,有想追赶科萨·诺斯特拉的意思。”兰佐尼把返回来的信交给乔鲁诺看。
乔鲁诺一封封确认这些信的语气,有的简短,有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大多数还是愿意前来参加。
他手下有不少低级家族成员,大多是不被允许接触高层事务,整日游走街头参与小型犯罪的未成年或辍学者。
这帮人通常会被派出去参加抢夺“领地”的战争,而从他们传回来的消息来看,穆尔吉亚方只要踏上大陆,就会被各种各样的暗枪伤及,对方的敌意很强烈。
无谓的杀戮和争斗没有意义,乔鲁诺深知这点,所以他才想整合众人,而他为此提出了筹码——交换俘虏。
八十年代由于黑手党活动过于频繁,当局忍无可忍地开启了抓捕,而其中一部分早就对此不满的法院与检察院人士推动了这次行动。
在不惜代价地策反了一名那不勒斯的高级家族成员后,他对着法院交代出上百名重要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窝藏非法所得的位置,具体杀过什么人。
这使得最近的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家族元气大伤,光是逮捕的教父级人物就多达数十人,还被判巨额罚款。
这可不是进去后煮意面喝红酒待几个月程度的坐牢,是很严重的惩罚。
乔鲁诺打算帮敌方家族捞出一部分重要成员,用作让对方停止骚扰他领地的筹码。
从警察最近的搜捕力度来看,这些家族非常需要这样的帮助,否则就会被一网打尽。
而对方问起他为什么有能力捞人时,乔鲁诺只回答“我有个朋友可以处理这些事。”
早年扩张生意时,乔鲁诺曾在撒丁岛遇到来度假的法院高层,在帮助救治他心脏病突发的妻子后就与对方牵上了线,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往来,直到把对方也绑在自己的撒丁岛葡萄酒度假生意上。
现在那位法院高层官场顺利,已经足够为乔鲁诺开辟关系,因此他也在这次宴会的邀请范围内。
利用这份人脉,释放一些安分守己的家族成员,换取大陆和西西里方家族的支持,再进行下一步生意扩张,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停止骚扰与杀戮,这就是乔鲁诺的打算。
“无论如何,这次谈和必须成功。”
乔鲁诺表情坚定。
……
时间飞快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宴会举办的当日。
“谢谢您的慷慨,这次宴会能举办多亏了您。”
乔鲁诺在电话里客套。
“没什么,毕竟你也帮迪亚波罗找到了好工作。”神父也再三与他表达谢意。
谢尔盖坐在一旁等乔鲁诺打电话,门外是逐渐开始入场的宾客们,作为黑手党聚会的经典素材,他特别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工作的。
今天天气也很好,阳光明媚,花园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美食与本地庄园出产的美酒,氛围营造良好,希望那些敌对家族的成员能消除敌意,好好坐下来聊天。
但谢尔盖好想见到索里特。
索里特最近似乎在海滨忙碌,一些海鲜餐厅来庄园订了酒,他要负责把货物送过去,因此时不时会出去个半天,中午就在外随便吃点。
“放心,您忙您的事吧,我不会在这里乱来的。”
乔鲁诺向出远门的神父承诺不会发生大事,这其实都没必要,因为对方很信赖他。
“说起来……他平时这个时间段已经送完货了吧?”
在旁边谢尔盖“果然如此”的表情里,乔鲁诺若无其事地问起索里特的动向,把名字隐去。
“哦,你找迪亚波罗有事?那孩子大概在翡翠海岸,他最近有了个女朋友。”神父一句话硬是令房间里的空气沉闷起来。
谢尔盖听不到电话里的内容,但他能看到乔鲁诺骤然凝固的脸。
虽然平时乔鲁诺都很冷静,但那种冷静跟此时此刻不一样,谢尔盖能分出来。
“他也到这个年龄了啊,只不过跑那么远跟人约会真是奇怪,我想可能是赚到钱买了新车的原因吧。”
神父像每一个慈爱老父亲般为自家安静养子的归宿开心。
“……是什么样的女孩?”
乔鲁诺收敛了一切情绪,用与刚才带有微微愉快情绪所不同的声音提问。
由于他这句话内容涉及到了“女孩”的关键词,谢尔盖也一下抬起头来。
什么情况?乔鲁诺和谁在电话里讨论女孩?
“这?让我想想……应该不是本地人,据看到的人说是个漂亮的女游客,可能是他在送货时遇见的吧,你知道很多外地人听不懂撒丁语。”
神父回忆了一下。
“你如果有事找他的话,下午他可能会回来,那孩子还是很守时的。”
乔鲁诺嗯了几声,与神父告别并挂断电话,手按在听筒上足足十几秒都不抬起来,硬是给这间办公室笼上一层压抑空气。
“乔鲁诺……你……脸色好奇怪?”
谢尔盖试探着过来,从许多形容词里找了个最贴切又最不容易引起误会的。
“boss,发生什么事了吗?”
等在旁边的兰佐尼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没有……兰佐尼,去看着门口,别让警察跑进来打探,如果来了就给他们钱,说这只是普通的招待晚宴,如果法院的客人来了立刻告诉我,我去迎接。”
乔鲁诺揉了揉额头,闭着眼睛吩咐,下一秒重新提振精神。
兰佐尼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但还是很快出门,留下谢尔盖和乔鲁诺。
“喂,乔鲁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好啊。”
谢尔盖平时没事都在观察乔鲁诺,他非常确信对方不在正常状态,甚至试图用冷笑话激励对方。
“我给你……抱只猫来?你可以一边摸猫一边考虑工作。”
乔鲁诺面色凝重,显然没心思摸猫,他坐在座位上好一会没说话,像是在回忆过去的许多细节,隔了好一会,他才注意到屋里只有他和谢尔盖两个人。
迪亚波罗有了女友,从时间来推测,那毫无疑问是特里休的母亲。
虽然乔鲁诺来到这段时空已经很久,但始终有种不辨真假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都很真实,令他无法当作一个幻境来对待,但又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进,许多重大事件也与他所知道的世界相吻合。
果然,迪亚波罗无论如何都会遇见多纳泰拉吗?
乔鲁诺刚考虑完,抬头就看到谢尔盖担忧的脸。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这么安静,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谢谢你……谢尔盖,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聊过的决定论吗?”乔鲁诺决定把最重要的问题压下去,开始整理思绪。
“决定论认为万物都有因果,你的因决定你的果,所有人的‘结果’,都可以从宇宙诞生之初的‘原因’中推算出来,你当时还列举了一位名人的话。”
“呃对……你是说拉普拉斯那句‘一切都是确定的,将来如同过去,我们都可以看得着’吗?”
谢尔盖一贯以为只有古希腊人和法国人爱聊聊哲学,现在连乔鲁诺都被一通电话逼得开始另找话题了吗?
“对,我记得那句话,那意味着在决定论主宰的世界里,只要‘因’存在,无论怎么挣扎,事物也会导向既定的‘结果’没错吧?而这种不可改变的发展轨迹,就是我们认知中的‘命运’。”
乔鲁诺看着桌面的墨水瓶,脸沉在阴影里。
“一个人注定会遇到应该产生感情的人,注定回归他应有的命运,注定遭遇可预测的不幸,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预测未来的方法准确度,也就是推导未来的‘公式’。”
如果决定论就是世界的真理,那迪亚波罗遇见特里休母亲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成为特里休的出生契机,而特里休作为迪亚波罗的女儿,也注定使她父亲得到“落入无尽轮回死亡”的结果,那些与乔鲁诺志同道合的人们也会牺牲,没有任何人可以反抗这段命运。
……因为在决定论的世界里,万物都只不过是僵硬公式中的字母,在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