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迪亚波罗通缉令的谢尔盖伤心欲绝。
而且他居然不完全是为索里特真名叫迪亚波罗伤心,也不是为迪亚波罗涉嫌严重犯罪伤心,而是为对方彻底消失而伤心。
迪亚波罗有可能被乔鲁诺安排去了安全的地方吗?他怀着侥幸心理想。
虽然乔鲁诺也被带走了,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解决困难。
神父同样伤心,但与无神论和自由观念深入骨髓的谢尔盖不同,他除了担心在外漂泊的养子,心灵上还多出一重宗教式负罪感。
“警察问我迪亚波罗在事发之前有没有奇怪举动,问他平时有没有虐待动物之类的兴趣,脾气暴躁吗?我说他小时候一直都很乖啊,很少生气,还把宠物乌龟照顾得很好,虽然那只乌龟被隔壁小孩弄死了……他平时都不跟我多提要求,学习啊课业啊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之前还跟我说他以后只想好好经营酒庄的生意,哎,怎么会这样。”
接受警察问询后的神父细数迪亚波罗幼年之可爱听话,情到深处泪眼婆娑。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他,我以前听人说这孩子私下受过很多委屈,但他太安静,从来都不提,我就以为是谣传,现在看来可能真的是我太粗心了……上帝啊,主啊,请您不要太过责罚他,您又要给他带来考验了吗?”
“考验?”
谢尔盖一直竖着耳朵听。
“神父,说起来……我听说迪亚波罗的童年……很特别?这是真的吗?”
“……他小时候是被监狱狱警送来的,因为他出生时间太奇怪,母亲还是罪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养他,于是就交到了我手里。”
神父一边拿手绢擦眼泪一边回忆。
“监狱?!”
谢尔盖惊呆了。
“这孩子遇到过很多倒霉事,村子里的人还编了一句话——‘迪亚波罗坐船,天就打雷下雨’,说他是带来不幸的恶魔。”
恶魔……带来不幸的人,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小时候跟朋友玩水,另外两个小孩都淹死在河里,只有他爬到岸边活下来,那一次真是把我吓到几天不敢不看着他,还骂了他好几顿,但他非说他们原本是要过河上的独木桥,踩上去桥就莫名其妙塌掉。”
“那,那应该只是巧合吧?”谢尔盖只觉难以置信。
“他小时候得过流感,传染给了邻居,那个成年人上午出现病征下午就去世,我当时真以为完了,就把他带到罗马看病……但他挺了过来。”
“一,一些流感对成年人的威胁确实比小孩子大。”
谢尔盖试图解释。
“他经常和虫子说话,还说他看到过幽灵,他经常头痛,身上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伤口,说脑袋里好像有另一个小人……他确实有些奇怪的举动,也总是遇到麻烦,但他在我心里是个好孩子啊!我一直教育他不论多艰苦的环境,都要保持乐观,要看到事物的积极面,哪知道现在……”
神父年纪大了,说话有些唠叨,动不动就回忆过去,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迪亚波罗童年简直是怪谈合集,什么乡村传说都和他有点关系,谢尔盖快听傻了。
然而作为社会科学研究者的他也很清楚,较为封闭落后的农村里,经常出现一个“承受众人厌恶与攻击”的祭品,而假如是连出身都不干不净的迪亚波罗,肯定被迫替许多根本与他无关的事承担了恶意。
恶魔,是自己想要成为恶魔?还是别人需要他是恶魔?
然而说这些过去都毫无意义,迪亚波罗已经是通缉犯,生活不会给第二次机会,一旦走错一步,就会沦落到黑暗世界里讨生活,每日刀口舔血,为保命战战兢兢,直到走入死胡同发现无法回头。
可迪亚波罗如果回来背负罪行,他的生活一定会更糟。
两头都很难选,两头都很糟,毕竟过去犯下的错很难挽回,而大多数人都不会遇到的选择困难,偏偏都让迪亚波罗遇见了。
想通这一点的谢尔盖承认他根本不希望迪亚波罗回头。
法律或道义什么都无所谓,迪亚波罗要是别被任何人发现,就这么离开去异国自由生活就好了。
谢尔盖内心纠结与难过加剧,和眼眶泛红的神父告别后独自回家。
他屋里堆满了研究资料与笔记,手边还有问卷调查,其中涉及到对本地人生活品质、收入、工作强度、孩子教育前景等等问题的研究。
从问卷细节来看,乔鲁诺接手穆尔吉亚家族后,家族地盘上的治安要好了不少,部分细心的人也注意到了这点。
“我还是会怕黑手党,他们毕竟渗透了方方面面,要摆脱他们很难吧?哎我是说,就像有慢性病一样,我爷爷虽然长了肿瘤,可还是活到八十多岁,和一般人没有区别,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最多就只能这样,只要他们别太明目张胆就够了。”
民众大多还是对黑手党心怀忌惮,在怀着轻度消极的心态下,认可了这种与黑暗共生的微妙关系。
然而给这片地区带来相对安稳生活的乔鲁诺也遇到了麻烦,他在穆尔吉亚家族的统治基础上作出了改良,却遭受到背叛。
果然,不是彻底地改善系统,不是彻底摧毁一切的“革命”,就一定会令悲剧重复吧?
谢尔盖无奈地望着无月无星的漆黑天空。
……
乔鲁诺通过黄金体验变出的动物与外界交流,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手里仍然藏着一张鸽子带来的纸条。
“你最好老实交代,你已经是最重大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坦白还可以从宽处理。”
警方前些天的态度很差,毕竟对方是黑手党成员。
检方的态度要好一些,他们试着与乔鲁诺沟通,劝他归顺交代。
乔鲁诺之所以成为靶子,是因为他的行动不够隐秘,他此前常以撒丁岛知名青年企业家的身份出席各个场合,与政客、其他家族首脑、慈善家们搞好关系,但一举一动也始终落在这群人眼里。
宴会上请来的法院和检察院高层们被紧急送医,他们参加黑手党家族宴会的事上了报纸,他们不仅因为血宴面临生命危险,还受到收取贿赂的调查,因此回绝了一切与乔鲁诺的沟通,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顺风时期人人都想贴上来套近乎,逆风时期所谓“朋友们”就消失不见,他们毕竟是靠利益勾连起来的关系,比起因性命和共同目标合作的米斯达,实在不能长久信赖。
信赖是如此珍贵之物,侮辱信赖是极大的罪恶。
“你最好不要反抗,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违法证据,不要不把国家放在眼里。”检察官们开始试探乔鲁诺。
“事实上各位根本没有我投毒的直接证据,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我杀了宴会上的人,所以恕我回绝所谓的‘交代’。”乔鲁诺逻辑清晰地回答检察官们,没有中他们的怀柔策略,他清楚对方是在吓唬他以方便套话。
政府其实无法拿出“他杀了人”或“投了毒”的直接证据,因此最多只能列为嫌疑人,而一般程度的审讯肯定不可能让乔鲁诺把真话吐出来,还涉嫌违法。
这是因为乔鲁诺名下产业中的虚假报税、非正常补贴申请、招投标串标等信息,早就在之前让心腹做好了伪装,把大部分不法资金重新投资为绵羊剪毛器和电影里砸烂的昂贵豪车,用于报损冲抵账目。
虽然无法与下属联系,无法与干部沟通,无法回办公地点,但政府方暂时拿乔鲁诺没办法。
至于串通一气派叛徒潜入宴会投毒的黑手党方,他们正陷入不敢行动的恐慌中。
迪亚波□□了那两桩惩治叛徒的凶案后,家族们都以为乔鲁诺能在囚笼中下令杀死敌人,无论多隐蔽的地方都可以来去自如,而且睚眦必报,同行惨死的血腥画面令他们噤若寒蝉,暂时不敢行动。
迪亚波罗说的没错,恐惧就是这么有用。
乔鲁诺站在病房里,感受着难得的强制休假,一言不发遥望窗外。
今晚没有星星,厚实云层遮盖了仅有的光芒,室外只有几处路灯洒下了光,而他格外困倦。
乔鲁诺打算补个觉,政府方故意消耗他的体力,让他无法休息充足,还会开着灯刺激并逼问他,如果此刻不休息,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又会来。
梦里是漆黑深沉的夜色,上下左右一无所有。
光线亮起时乔鲁诺看见了迪亚波罗的脸。
“你迄今为止都做了什么?乔鲁诺·乔巴拿。”
恶魔语含讽刺。
“你想改变过去吗?”
乔鲁诺瞥到他俩正坐在开着盏灯的房间里,房门紧闭不开,内设电脑与高书架、地板深红、墙上则有蝴蝶挂画,是迪亚波罗办公室的样子。
然而出现者是竞技场那夜的迪亚波罗。
“我注意到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然而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在行动?”
梦中的热情老板托腮认真地看着乔鲁诺。
“从你做的事来看,我大概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了,你想拥有一种理想的‘身份’,要有权力和地位,可以达成你正义的梦想。你知道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需要权力才能干得成,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以得到‘最大权力’为目标,你是非常清醒的人,乔鲁诺·乔巴拿,你不会感情用事,光凭这一点,你就远远强过因为愤怒就闹着向我复仇的家伙。”
迪亚波罗解释着乔鲁诺的所作所为,像观察叶片上的瓢虫有几颗斑点。
“你帮助我,果然是因为所谓的正义心吗?”
强者可能伤害弱者,强者也可能拯救弱者,除此之外弱者无从挣扎,也永远无法依赖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这是一种人世模版才对,所以心怀正义又有力量的人必须保护弱者,哪怕以英雄的姿态牺牲,只将渺茫希望传递下去。
毕竟弱者如果没有强者的帮助,就什么都做不到。
“乔鲁诺·乔巴拿,你为什么不用黄金体验逃出这里?”
迪亚波罗问得没错,有黄金体验在,乔鲁诺·乔巴拿可以随时离开这个囚牢。
但那样他就会彻底变成逃犯,必须从世上抹去身份,最终成为跟昔日热情老板迪亚波罗一模一样的处境。
“逃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戒指也好、王座也好、教父的身份也好,迪亚波罗清楚这些光鲜的东西其实对统治帝国作用并不大,毕竟权力只在支配对象不知道其存在时才管用。
支配恶徒需要强权,支配羔羊需要蒙骗。
如果把肉眼可见的皇冠放在面前,被支配者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我正被支配”,从而燃起愤怒反抗的火焰,将皇冠彻底打碎。
所以迪亚波罗才要求组织隐秘行动,要隐藏“身份”与“权力”,要让皇冠化为无形,如同呼吸般渗透到每个角落,甚至让被支配者们产生“我生来就是如此,我是自愿行动,怎么会有人在支配我呢?”的错觉。
无形的皇冠就无法被打破。
迪亚波罗已经把齿轮调好,令一切按他预测那样运转,而乔鲁诺如今运营组织的方法,大多也确实都继承自迪亚波罗,而有一点毋庸置疑,为了维护他的地位,他就必须得像迪亚波罗那样惩治叛徒。
人永不满足、心怀贪欲,想要维持理想组织结构,就必须消灭反对者。
因为人都有自由意志。
有自由意志或许会做好事,但也绝对会做恶事。
“你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有改变,但你没有我,就无法成为今天的样子。”
梦中迪亚波罗把额头埋在乔鲁诺肩上,闭着眼睛发出带有笑意和热气的嘲讽声。
“乔鲁诺·乔巴拿,你过去就无法彻底下决心杀死我,现在你又无法狠下心留住我,瞧瞧,这就是你的能耐。”
乔鲁诺的理智清楚“这只不过是个梦境”,这甚至不是真正的迪亚波罗,然而他无法开口反驳。
“你可以推翻我的地位,但我的想法、我的‘热情’(passione)、我的灵魂会活下去,活在你的身体里,把你变成我的样子,而你永远没法离开我的影子。”
假迪亚波罗最终露出微笑,诘问着乔鲁诺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慢慢退回黑暗之中。
一阵剧烈疼痛袭来,乔鲁诺猛然睁开眼睛。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迪亚波罗消失了,病房消失了,连捏在手里的纸条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胸口好像有伤,难道刚才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