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些不成文的字句,遂坐了拿笔临帖起来。黛玉灯下自是领着几个人针黹一回。又见林之孝家的带人来查夜,因请入使吃了茶,林家的才去了,黛玉因笑道:“这个林奶奶平日里爱装病,总因听是我们家世爵将复袭了,倒是寻夜也亲来跟着,又当回事儿了。”宝玉手里写字,只笑道:“只怕听了那样好话,心里一高兴起来,病恼也忽刺了去了也是有的。”说着话,见诸人伺候拿水进来,方才各自收了手,房里人伺候二人盥手,伏侍的歇下。
早起漱洗了正吃茶,便有子初桂哥儿润格结伴道省,姐弟几个依命坐着,黛玉叫拿果子使吃,那桂儿只是提起话头理论自如的,又言谈惊座似有无尽的才思赋绪,黛玉心下纳罕,细觑哥儿神志,也觉与前不同似的,一时便忖哥儿襟前所佩戴通灵宝玉,只悔曾叫他取下了,若常日如此才好。子初向格子上翻察所取书册,润格坐着吃茶,听桂哥儿说话,也不答言。桂儿又只笑道:“史哥哥的金麒麟还换了,只不知原先那一个又给了哪个顽去。”宝玉笑道:“你不是也想拿了顽?”桂儿摇头道:“听园子里已有了三个金麒麟的,我是不要那样人人都有的俗物的。”黛玉便道:“我劝你,也不可太骄了去。”桂儿便不敢再说,又见子初捧了几册书籍离了书橱,桂儿便趁机拉了润格使去,见姐弟几个辞了去了。屋里早传了饭伺候,不提。
只说贾政因操念复试,诸孙晨省,别无可道,只把应试、光宗耀祖的话讲了使听。此日,园中为贾赦作阴寿,合家并族人致礼饮宴罢,吃茶闲话一回世袭题记,一时族中来的几个男丁辞去,贾政便另诸亲丁也散了,只叫桂、棠、初三个学生跟着至书房。
贾政进屋中落坐,早使他哥三个也坐着,只拿起桌上邸报示意了道:“不日就是场期,我早叫人告诉过你们老子娘,想必各人屋里也早预备齐了的,到了日子你几个便同下了场子。当日我也蒙朝堂钦点过学差,试题平日讲的,左不过那些,便细细解了你们听得明白,也奈何不了答题只凭各人笔下生花去。且看举国生员挤挤,可知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是不错的。万不可管窥蠡测,只许各人下了多少工夫的。再有伤仲永一文,也可得细品文中道理,该防着倒做了那伤仲永的父亲,沾沾自得,反妄了上进心去。”
哥三个听贾政说完,只齐声应了“是”。桂儿便站起笑道:“太爷说的那篇文章,孙儿早已抄写过几遍。想那伤仲永之父,自然是因爱惜儿子的才气,又骄负自满无力克当伤仲永天生的聪颖觉悟,才闹到那样结果。原是各人无福,白白耽误了伤仲永日后成了大器。只孙儿一向除了学里业师与太爷教导督促,只有母亲时常问起写字功课的话,我父亲倒是罢了。所以孙儿幸无有文中的范样,恰好只防了只入了这样教化人的典故覆辙。”说了便只打了撒手。贾政见此嫡孙服帽精致,品貌娟逸,只与宝玉先时一般的秀色夺人,听了吃茶,使原坐着,道:“我才刚如何说的,虽则桂儿情不对景,却听了一番话说,倒察觉似乎有了同药不同汤之讥了?”说只笑了,又捋须看初棠二人,道:“这便可称了是什么?你二人也说来。”子初因向贾棠附耳几句,贾棠听了站起道:“桂儿的话,连我也听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呢。便是宝二叔原不理论他平日读书,他各人这会子倒沾沾自喜的,一派的自以为是。难道竟不明白文中只骄兵必败的旨寓么?”贾政点头,早止了贾棠道:“棠儿学舌倒也巧,分明是你从义弟才教了你说的,你也慷慨的很。桂儿你也听了棠儿说的,你也不用委屈,我只断你并无骄矜得意的心思就是了。”桂儿方欢喜,忙起身揖了谢道:“太爷果然洞若观火的,正该谢过老人家!”贾政点头笑道:“这娇纵之心最须仔细要紧。虔心秉承先贤遗绪,方能修得来日于国于家有用之身。”桂儿应了“是”,才坐了,早又向初棠二人挤眉弄眼的,他二人只装没看见。
又听贾政道:“我今日叫了你们来,原为上日往书院会了你们业师,我的话也是你们代儒的意思。师祖在你们肄业中哪怕有了丁点进益成就,便敏意耽心,又恐或生了学而自足的苦心,要你们知道。”哥几个早应了“谨遵太爷训示”。贾政℃道:“桂儿近日学堂之上,只破题作文解答通透,有言则遣词精确,文理臻达,下笔朗朗语句昌明,典机恰当。较之先时如若心思洞开,不知是何缘故。我拿来先后两篇命题相同的文笔,如何头里只尽搪塞又抄袭敷衍的惫癩意味满纸,又断章离意,却后作的只一气呵成,似话里有话,落笔也觉意犹未尽,此连我也不知前后反差的道理,莫不是先前那一篇是抱病作来的不成?究竟是何缘故,你各人不妨说来听听。”桂哥儿听此只唬的起立,心忖必是代儒向他祖父告发他不用功的意思,站立半日不知如何回复。那子初乜斜的一眼偷看桂儿胸前通灵宝玉,贾棠也明白几分,却不敢据此开口,恐自己言出不达其衷,反惹了晦气。
贾政早察情,因拿眼扫过桂儿所戴的五彩晶莹的玉石,才看原是早日里那一枚通灵宝玉,轻声叹了,因思长训半日,也可止了,免得小孩子消化不及的,又心疼严苛了去。便命:“都散了去罢。”哥三个听使去,方心里宽松了,只小心辞过,出来直至稻香村外,方始大声说笑起来。
等各个回了堂前,只将上头的话禀告了,平儿贾琏那里自是商榷一番。子初依母命只临阵磨枪的。倒是桂儿竟如是无事人一般,下了学回来便叫小厮跟着往沁芳池垂钓,或寻了润格处二人闲话对弈半日。贾政打听了此话,只思不可逼紧了去,恐闷出好歹来倒大发了,且由他去,料他心里未必毫无算计的。
此一日午错,便有贾蓉奉贾珍命进园来请宝玉,只传话使即刻过兵侍府,说完便先辞过这里的去了。黛玉带着屋里人取出袍服伺候添换,门口早命拉马的等着,宝玉穿戴整齐才出院门,便见湘云早又一身男子装扮,棕红宝驹上端坐,口里只道要同了一道出园去,宝玉不及说他,只顾接了马鞭踩蹬上马,茗烟李贵带人跟着,一行人往贾珍这边来。
离大门尚一箭之地,只见门口几个人站着看向路口,那边又有营里的护着一华丽轿辇,近时却看贾珍正在人前,见来早迎上来。宝玉忙下马见过了,贾珍先走近附耳的嘱道:“北静王爷大驾来此已有一盏茶工夫,正在堂上侯着。”宝玉听此早慌了,“嗳”了一声,只顾看了史湘云一眼,忙忙道:“大哥哥如何不陪着,反倒门前等我。”贾珍笑道:“先兰儿到了,正在请茶闲话的陪坐着,我方应了王命出来迎你。”说话拉宝玉上阶,又回头询看史湘云,宝玉顿足,招手叫近茗烟只耳语几句。
只说史湘云日里每使丫头留意窥察宝玉,听是出园,便要厮跟着同顽一回,却未想来了贾珍这里,只好远处驻马的看着,见他兄弟交颈低语,正没主意,见茗烟领了话过来打千道:“二爷命奴才还送了奶奶原回园里去,今儿只好罢了。”说话也不等湘云答话,早上了宝玉坐骑,过来一手牵了湘云马缰,便掉了头。史湘云早月前使寻了相马人购置了一匹赤兔宝骏,又央了宝玉,为教义了马术,近日在园内空地上恋骑马不缀,只闻鸡起舞披星戴月的熟习驾驭鞭策,正在兴头上,不想才打马的出来,又遭今日异情,不及理论,只挥鞭夺缰打头便策马的回去。茗烟忙喝马的跟上他,伺候的送回园中方过来。
宝玉只看史湘云打马的去了,见贾珍也观望史湘云去影,忙道:“先觐见王爷要紧!”贾珍回神,打头进了。宝玉跟着踏入正院,一眼便见正房堂前水溶玉驾,秉午甬路两侧王驾随侍排列,长府官早向内通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