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雾汽蒸上铜镜,镜前,秦灼正要脱一只缠臂金下来,不知想起什么,手微微一顿。
这么一瞬凝滞,房门已被打开,陈子元抱拳道:“黑衣者十三人,全部羁押在牢,属下叫人看严了,不会叫他们自尽。”
秦灼问:“宗戴那边呢?”
陈子元道:“鉴明亲自去请了。”
秦灼点点头,先援手去摘颊上花子,道:“收拾几间厢房,请那几名娘子歇息,天明我有话要问。”
陈子元应是,抬头看他。秦灼尚未除女衣,细腰窄臂大袖,洁白衣袂流动,宛如一尊月下观音。观音亦有男相。是以秦灼做这些装饰,非但没有男扮女装的违和,反而有些奇异天成的美。糟污的是亵美的眼睛而不是美。
他一直以效女为耻,此番穿这身衣裙也是不得已。虽然面上淡淡,只怕心里正膈应。
这么杵着不是个事,陈子元便找话道:“殿下今日这招到底太险。幸亏只是迷香,殿下又会闭气,到底不如叫我们直接跟从更安全。”
“山路窄滑,跟得太远会丢,太近又容易被察觉。还是我混进去,给你们留标记的好。再者路上若有什么变故,我也能及时应变。”秦灼转头瞧他,“你之前想在庙里埋伏,我驳你,你还不乐意。按他今日手段,进去了人也是一个倒。那庙又不大,还没有死角,最隐蔽的所在就是那房梁。我若是有个那样身手的人物,也懒得装这个裙钗了。”
话音落,秦灼突然脸色一僵,陈子元也察觉他的脱口失言。那样身手的人物,除了萧恒还有谁?
他觑了眼秦灼神色,忙欲岔开话,嘴还没张开,褚玉照已经快步冲进门里,对秦灼抱拳道:“殿下,宗戴跑了。”
秦灼促然回首,“跑了?”
褚玉照面色阴沉,“妻儿老小都丢下,官印却打了包。听他夫人讲,自打咱们到了之后,他这几日就匆忙变卖产业,全部换作银票,还购了不少快马。今儿清早就不见了人,估计这时候已经出关了。”
陈子元咬牙啐道:“妈的,我就知道这祸害人的把戏是姓宗的主使!眼看咱们要将他戳穿,这就脚底抹油走为上计了!”
秦灼蹙眉道:“不对,柳州是宗戴的地界,我们到此处是客居,还要仰仗他的包容。若只是此事暴露,他完全可以拿着我们的行踪来奏报朝廷做把柄。而且他的官职是朝廷所封,贸然离职无异于叛逆,若只是□□妇女一事,他完全不至于争都不争立即开溜。”
褚玉照道:“殿下以为,借五通神装神弄鬼,宗戴是另有花招?”
那枚花子黏在秦灼掌心,他轻轻一搓,掸落尘粒般弹在案上,说:“把宗戴的亲信全部带来,我请他们泡水吃茶。鉴明去问那几个畜牲,可以动刑。”
***
温泉池子边,柳州几个府官面面相觑。还是长史壮着胆子叫了声:“将军,这不必吧。”
陈子元咧嘴一笑,一排白牙跟獠牙似的,“哪里,这还是很必的。众位帮忙操办祭祀五通神的事儿劳苦功高,我们殿下很感佩,这不,请众位大人泡泡池子解乏。”
长史讪笑道:“少公不是有话要问吗?”
“先泡吧,泡完再问。”
陈子元抱臂站着,瞧这几位一动不动,脸上仍带着笑:“都是男人,不就那二两货的事儿,各位大人也不用害臊。要是自己不方便宽衣解带,我手下有的是弟兄,可以前来伺候。”
他说着叫一声:“来人!”
当即有数名虎贲军闻声入门,这几位都是地方文官,哪见得如此阵仗,吓得草容失色,忙道:“不敢劳烦各位将军,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陈子元挥挥手,士兵转身退下,关上了门。
陈子元很不客气,“脱吧。要不,我帮帮各位大人?”
长史喏喏道:“脱、脱……”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又有言君子死而冠不免。秦灼此令虽说犒劳,但君子重衣冠,公然赶鸭子下锅地叫他们扒光泡澡,多少带着羞辱之意。这些人却没一个敢愤然拒绝,甚至不敢争辩几句。
陈子元再次感叹,潮州那姓吴的虽然连跪加拜,还真是个有骨头的。
众人面含羞恼,却不敢言论,只得将官袍脱去,一个个僵在水里,谁也抬不起头看谁。陈子元目光从水面刮一圈,颇为不忍地摇头啧了一声,说:“我给各位大人端点儿葵菜来,补补。”
长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便听门轻轻一响,有人呵道:“陈子元,这就是我教你待客的规矩?”
外头寒风一闪,秦灼衣袖鼓荡,仍穿那件女衣,沉声道:“还不快向众位大人赔礼。”
陈子元十分配合,“殿下说的是,卑职一见各位大人又亲又切,礼数都浑忘了。卑职是个粗人,全身又不值半个钱,这样,卑职愿为各位大人舞剑……不,舞刀,舞刀赔罪。”
还不待长史出口推拒,只闻“呛啷”一声,陈子元刀出身动,已猱然跃身振刃。也不往后退,直接从众人头顶舞起刀来。
他那口貔貅纽宝刀是文公佩刀,精钢锻炼,抖擞空中飒飒有声。刀风擦面而过,凉飕飕得像破了肌肤。长史忍不住摸了摸颈子,正对上面前秦灼含笑的眼睛。
长史后背一凉,不知是为陈子元的刀锋还是秦灼的目光。
秦灼从池边凭几里坐下,极其坦然地整理衣裙,请教道:“听闻祭祀五通神是一位仙师的主意,正好,我也有求仙问道的诚心,不知各位大人,谁能替我引荐一二?”
众人目光一接,忙道:“如此要事,下官等怎么会知道呢,”
秦灼也不恼,笑道:“不知道?好啊,子元,来招仙人指路,给众位提提神!”
陈子元刀风骤变,当即贴着众人头顶刮去,长史尚未回神,一缕头发已轻飘飘坠在水面。刀刃却如同活物,翻飞掠舞间竟生出一股轻盈羽化之意,最后一刀从两人耳边刺出,宛如神仙长袖一掷,直蹿向对面二人面门,又轻轻巧巧收住,距离眉眼不足两寸。
温泉再热,众人也不免发了一身冷汗。胆战心惊里,秦灼的声音适时响起:“各位,想起来了吗?”
长史忙道:“有些印象、有些印象。”
“想起来就好。”秦灼笑道,“不着急,先擦把汗。”
长史便从池边取了帕子抹了把额头,战战兢兢道:“使君见他多避着人,我们也只隐约瞧见几次。那仙师穿件寻常赶路的斗篷,瞧着也不像什么求仙问道的。这位仙师来了一回,就定下了这个进献十女的法子,别的下官真的不知道了。”
秦灼问:“这位仙师可曾障面?”
“不曾障面。”
“哦?那生得什么样貌?”
长史思索片刻,“就……寻常样貌,没什么很打眼的地方。”
不障面,就是不怕叫人瞧见。要么是微末人物,要么做了易容。
秦灼看他,“这么说,借五通神作祟来变卖良家妇女之事,各位竟毫不知情?”
长史苦着脸,“下官等确实不知道啊!”
“那就从头讲讲吧,五通神是怎么闹起来的,使君又是怎么应对的。”
长史张口结舌,不敢言语。秦灼分了个眼色给陈子元,道:“蛟龙出水。”
刀头向下一撩,竟往水中探去,几乎蹭着大腿弹出,抖起纷纷水浪水花。刀脊如同龙背,陡然向上一跃,从半空甩尾进退,水珠乱溅时宛如银蛟腾舞。
秦灼道:“各位,我没那么大的耐性,陈将军征战沙场,也不是给大伙做耍子的。宗戴已然弃逃,各位都有同党之嫌。我救了数位娘子,破了他这迷障,手里还拿着兵,大伙寻思寻思,一州无主之际,我若强行要当这个家,百姓会不会答应?”
长史意图质问,但陈子元刀光在侧,底气明显不足,“少公再尊贵,到底是封疆之臣,如何敢做中原地方的主!”
秦灼看他,“我还叫诸位开口,是给诸位示诚投明的台阶下。诸位大人都是贤才,别非吃这个罚酒。我若开口再叫陈将军,便叫这温泉做血泉了。”
陈子元刀尖歘地一收,长史浑身一抖。
秦灼重新坐回凭几,“五通神作乱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长史倒吸口凉气,终于道:“一开始五通神入户掠女,下官等生过疑心。百姓说那些人青面獠牙,衣着古怪,连坐骑都装饰怪异。百姓也曾聚众捉拿,竟不敌那支人马,便到州府投状。那些女人都是在五通神庙找到的,百姓都以为是五通神显灵。”
秦灼冷笑一声:“入户掳掠,强盗行径,哪来的神明显灵?百姓拿不住,说明那队人马训练有素,说不定还是各位的熟人。”
长史颤声道:“少公的意思是……掠女的五通神是官军?”
秦灼不答他,又问:“献女名单是宗戴指定的?”
“的确是使君亲自筛选,选的女子都是未嫁之人,说这样最能消解灾厄。哦,还专门验过守宫砂。”
“已婚女子不曾当选?”
长史想了想,摇了摇头。
专门挑选处子。难不成是专门卖给公侯人家做婢妾?
门外叩了两下,褚玉照这时进来,瞧着刚审完人,衣上溅了鲜血。他俯到秦灼耳边低声道:“已经招认了,他们和宗戴有个共同的上峰,宗戴负责献女,他们负责提人。”
秦灼神色一动,从凭几中起身,“子元,照顾各位大人沐浴更衣。”当即跟褚玉照出了门去。
等出了这门,秦灼才问:“怎么说?”
褚玉照道:“这些人只是喽啰,领钱办事。同级之间也互不见面,只通过任务传讯。他们听来的消息,说是要采药,就这么一次次地来运女人。”
秦灼皱眉道:“采药?这些女人是药?”
“他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对了,在运送献女之前,他们去过一趟京城,拿一个写‘白龙’的牌子和人接头,干过一次抛尸的活。”
“抛尸?”
“据说是京城西边一个酒肆,场面十分惨烈,动用的都是强弩,所有人都给射成筛子。他们还从中顺了不少家伙,叫人鉴了鉴,有一把,是曹青檀那柄天下第二名刀。”
秦灼身体一僵,“玉龙刀。”
褚玉照点点头。
秦灼倒吸一口凉气。这应当就是永王要灭手下影子的口,叫曹青檀骗杀阮道生的那一回,约见在二娘子的酒肆,“白龙”应当就是永王和影子交易所用的代号。
那这些人——和宗戴一起,是为影子办事。
影子为什么要这么多女人?“采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而影子渗入柳州,到底又有什么图谋?
……柳州与潮州相距不远,他们会不会对萧恒出手?
秦灼心里翻江倒海,话却淡淡:“玉龙刀还找得到么?”
褚玉照没想到他问这刀,愣了愣,说:“属下去问。”
秦灼嗯了一声,回了自己房里。
屋里烛火要明不明地烧,秦灼从案边坐了一会,这才要更衣休息。手正又落到那只缠臂金上,便听窗户轻微一动,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起,秦灼猝然回头。
他看到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萧恒立在灯火阑珊处,静静望他。
秦灼一只手支在案上,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来了?”
萧恒不说话,快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提抱起来时骤然吻上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