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门口,焦急的阿菠终于等到了卢康颜。看她凝重的表情,阿菠愈加没底,语气也多了几分迟疑。
“他……”
“他,身受重伤,已经全然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了,他不希望让你见到他现在的样子。要不要进去,由你决定。”
卢康颜让开路,阿菠望向里面,通道昏暗,像是将熄灭的火堆,被燃尽被吞噬,她的神情,从不安惶恐,到悲伤痛苦,再苦涩决然。
还是进去了。
卢康颜和薛裳理蹲在门口的墙根,低声交谈着,“方言大哥死前,说了一些话,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刚才,赤根说不是他们杀了方言大哥他们,也就是说,有人特意要方言大哥性命,同时又掩盖在马匪的事情之下。”
“如果他,他们一伙人扯谎呢?”
卢康颜摇摇头,“他们已经认罪,刑罚已定,没必要在此等事上费心思,对他们没任何益处。况且,通过阿菠的到来,赤根想见又不敢见她,更没必要欺骗我们。”
“也就是说,方言大哥的死有蹊跷?”
“我是这么觉得的。方言大哥身世简单,为人又好,又没有仇家,我怀疑,是因为我爹。”
薛裳理的神情微微凝重,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爹出事时随行的人,都找不到了,我想去出事的地方,可能会找到什么线索。”
“我跟你一起。”薛裳理立即说道。
卢康颜望过去,见她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笑着道:“没说不带你。”
过了一会儿,薛裳理突然说:“如果在清水镇,没有邵公子的话,我也是这般下场对吗?”
卢攥了攥手,又松开了,“其实我刚才说,人命钱财不能抵,杀人偿命之类的,不过风凉话罢了……我是不是很虚伪?”
“我不这么觉得。”
“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话,你以后会慢慢领会到。人命的难能可贵呢,以后也会见识到的。”
薛郑重地点点头。
“卢姑娘,要换班了。”邵成手下说道。
“好,我去喊她。”
卢康颜走进去,隔着牢门,阿菠正细致地为里面的男人梳妆,此时的赤根虽然仍带着伤,但已经能看出人样了。
她微弱地叹了口气,发出轻声打断他们,“阿菠,到时间了。”
阿菠的手一顿,挤出一个“好”字。
她哭红肿胀的双眼深情地望着赤根,嘴角是上扬笑着的,但眼底的泪还在流,她摸了摸他的脸庞,轻拢他的头发,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是告别,也是结语。
“我走了。”
赤根看着阿菠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走到卢身旁,他费力地跪在地上,向着卢康颜的方向,“对不起。谢谢你。”
卢康颜抬抬嘴角,最后说道:“黄泉路上,跟死去的人一一道歉吧。”
阿菠走在卢康颜身后,牢房里传出赤根的呐喊,“阿菠!好好活!”
出牢房走了很远,阿菠才放声大哭,不能自已,她别过脸去,身体剧烈地抖动,手攥成拳抵在口处,咬着牙闭紧双眼,但泪还是止不住个止不住。
原来痛苦是可以具象化的,清清白白体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而那人已像是抖落的筛子,溃不成形。
“他……他第一次杀人,是,是因为我,为了救我,那个人,那个人要□□我,赤根,赤根为了救我,才失手,杀了,杀了他……”
这时,卢康颜才理解为何赤根会说,回到最初,他还是会杀人。
年少时青梅竹马的少年,成了穷凶极恶的阶下囚。彼此相依相守的青葱岁月成了再无法触及的过去,人就这么被推搡着往前去了,丢了对方也丢了自个儿。
苦与难没有将人儿推向幸福的彼岸,奔赴着裹挟着顺从着。没得选,有得选,不过转眼之间,再重逢,只剩天人永隔的命数了。
从邵成手下那儿得知,他和秋崇还没有回来,于是卢和薛二人等阿菠哭够了,冷静下来了,先行一步坐马车送她回去。
阿菠站在家门口许久,这个破败又风雨飘摇的家,卢康颜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从何安慰,最后说了句,“记得他说的,好好活。”
阿菠没有回身,点点头,微昂着头颅进去了。
这是卢康颜倒数第二次见到她。
返回住所,秋崇他们已回来,邵成也在此处过夜。
“……公子喝了多少这是。”
“那我哪儿知道。”
“我怎么觉着不是真醉。”
另一人踹了一脚那人,手里的热水盆晃悠了晃悠,“说什么话呢!”
“不是!我就觉得,公子不是这种……”
卢康颜听了一耳朵,便回房休息了。
寂静中,脑海里的声音逐渐放大,扰得她无法安宁,辗转床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出来晃悠,最后爬上了屋顶。
夜色阒然,传来有人缓步行至的动静,卢坐起身,看到是秋崇。
她从身旁摸了一颗小石子,丢了下去。
秋崇停下脚步,看了眼地面,又抬头,看到卢康颜正坐在房顶上冲着他微笑。
卢康颜双手垫在头下,望着高远的天,秋崇坐在她旁边,胳膊搭在膝盖上。
两人周围静悄悄的,点点星辉点缀着夜色,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得缓慢了。
“跟那时候好像呀。”卢康颜感叹道。
秋崇回头看向她,“什么时候?”
“我爹的葬礼结束后。”顿了一下,她接着缓缓诉说:“你和梁燕也走了,我整日无所事事,经常半夜爬上房顶,躺着看天上,就是在房顶,意外发现他的死有蹊跷。兜兜转转,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原点。”
此刻的夜,和那时的夜,相像又不像,星空下的人,也还是那时的人,但总觉着,时间带走了一些无法言状的东西。
片刻后,秋崇问道:“和赤根的见面,出了问题?”
卢康颜苦笑一声,“他们没去宁乡,没杀方言大哥,我怀疑方大哥的死,跟我爹有关。所以,对我爹死因的调查,也回到了原点。”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重(chong)陵,他出事是在重陵,可能会有线索。”
重陵,离邺阳越近了。
卢康颜坐身起来,正好看到那棵海棠树,深夜中树叶都像涂了墨色,“海棠花马上要开了。”
“等不到花开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好像弥漫着一些遗憾。
“这近一年,耽误太多时间了。”卢康颜点点头,她收起纷繁的思绪,换了个话题,“你们今晚干嘛去了?邵成竟然醉了。”
这时,秋崇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脑海中想起今晚的谈话。
坊间传出清水镇的姑娘们多有花柳病,更有达官贵人感染,以致有人封了招妤院,最后还是清水镇的官爷出门才摆平了事端。
此话有理有据,甚嚣尘上,使得慕名前往的客人少了大半,盛极一时的清水镇,不出多时便冷清了楼阁。更有姑娘再受不了虐待,绝食的,出逃的。这清水镇的动荡,可能就始于此处。
他注视着她的面容,肝脑涂地。她的面容,她的神色,她的一颦一笑,在清澄的夜色中也描绘着动人的生机。
“我回来时见到管姑娘,听说离开古陵镇前,你拖她散布了一些话?”
“你一提这事!这丫头,人小鬼大!狮子大开口!足足两顿!”说着,卢康颜见他笑了,“怎么了?”
“我也听闻传言了。”
“你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卢康颜紧盯着他,不依,不饶,“这几天在外面跑,偶然听说,这座院子的位置,正是那位深受云钟百姓爱戴的蓟先生的住所,不觉得很巧吗?”
秋崇并没有被抓现行的窘迫,而是笑着点了点头。
“你和邵成,今晚见的人,是蓟先生?”
“为何这么说?”
“猜的。”
“对。蓟先生……”秋崇说着,语调低了下来,头也沉了下去,“他是……”
“等等,”卢康颜凑近,双手做了个停的手势,“你不用告诉我,我就这一股好奇劲儿,过了就过了。而且我呢,见好就收,刨根问底的本事也不是时时有用得上。也许等何时,你谈起这位先生不会皱着眉的时候,可以找我这个朋友诉诉肠。”
秋崇望着她望着她,夜空愈加高远而缥缈,朦胧夜色沉醉人心脾。
这帮马匪罪大恶极,斩首时来人众多,卢康颜扫视着拥挤的人群,并没有发现阿菠的身影。
待她远远地看到被押至刑台的赤根,或者说是马匪霍菁后,顺着他的视线,卢康颜发现了阿菠的身影,她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似如浮萍。
时辰到,刀挥了下来。
阿菠逆着人流,饱经风霜的脸迎着海风,一步一步,再没有回头。
她不是被斩断根的浮叶,她是迎风破浪的信天翁。
这是卢康颜最后一次见到阿菠。
阿菠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卢康颜信。没有什么能击垮她。曾试图侵犯毁她名节的歹人不行,瘫痪在床脾气古怪的爹不行,为她杀人沦为马匪被斩首的赤根不行。
她坚韧如海,沧海桑田,百折不回。
后来,在很久以后,卢康颜再收到阿菠的消息时,阿菠已经离开许久了。
她随船出海,出了事,一行人皆被大海收了命,包括阿菠。
卢康颜怔愣了许久,海的女儿,终回归于海。她不知该说是大海的无情,还是海神的怜悯。
急急而汹涌的浪拍打上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