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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唐如约带着沈婉玉回到了她的祖国。
那是1944年二月的第29天,国土上的战争还未结束,她回到了家。
在离家11年以后。
沈婉玉被山脚下沉默着互相包扎伤口的老弱幼儿带到了一排整齐的坟堙前。没有刻碑,没有姓名,她站在那一排坟堙前,身侧是唐。
她一句话也不说,在无法流淌的沉默中好像透过那一排小土堆看到了高大的师父,身长玉立的师兄,师娘,小师弟…
奇怪的很,隔着11年不曾相见的岁月,她本以为自己把他们的容颜全都忘的干净,这一刻才发现连记忆中小师弟偷鸟蛋下树时脑袋上粘着的树叶还清楚分明着。
更奇怪的是,沈婉玉没有落泪,其实当师傅当年把她送出国门,就已经隐隐约约预示了如今的结局。
天下了一点雨,非常非常小的雨,几乎连不成雨丝,只是让人感觉到空气更加湿润。就好像擦干泪的面颊,还带着水汽的湿润感。
11年前她站在高高的渡轮上,俯视着师娘依偎着师父挥着手绢,11年后她站在一排坟堙前,俯视着满门的家人蜷缩着倒在地上长成一排小土堆。
师父怜惜她一个女子命途多舛,所以将她远远送离,可她原本想好了要回来,一同守护山脚下的乡民,同他们死在一起的。
沈婉玉微微弓起身子,伸手想要去触碰粗粒的土堆,最终却又收了回手。她眼尾有一抹红,却最终落不下泪,直起身来,向唐转去。
那样锋利而华美的眼睛,仍旧带着温和注视着唐,她说:
“……我的家人全都死了,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愿意收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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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过的很长,沈婉玉和唐经过一年的恋爱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完全是西西里人的面孔,仅有眼睛和母亲一模一样,小的带有一些亚洲人的五官特色,眼睛却是西西里家族的灰色。
他们住在一个葡萄园里。摇椅上缠着葡萄藤开出花来,夏天的时候叶子会混着藤蔓微微下垂。沈婉君总是坐在摇椅上,看着书或者只是抚摸着儿子的头。
关于师门教给她的东西,她没有向家里透露过,只有沈温知道一些。
她陪着唐,陪着他从一个青年走向了一个壮年,她始终是那样温柔的伴在他的身后。就连沈婉君自己也快忘记当年站在拉斯维加斯灯光闪烁的赌场外浑身湿透,眼神锋利的东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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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故事,便并不像童话一样了。
在战争好不容易平息,所有人都在慢慢喘一口气的时候,天象又有异动,人间应劫,这样本该出现在古书里的陈旧词汇,又在卦象中压上了众生的头。
沈婉君从没有忘记当年师兄的嘱托,她有时也依靠着丈夫的力量探查救世之人的讯息。不可知的大难即将到来,解决的方法却还没有出现。
唐看着妻子一日日的忧愁下去,他看着妻子看向两个孩子时眼中忧郁的神色,他看着妻子夜半坐起久久凝望窗外。
但是他一句都不问,妻子不愿让他知晓,他能做的只有在更深露重时为妻子披上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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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沈婉君自杀。
她死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唐离家办理关于烟草种植园的生意,陪在她身边陪着她等着咽气的只有次子沈温。
只有沈温也仅有他知道,那并不是自杀。那是母亲曾经讲过的,神秘而诡异的东方术法,母亲总是自顾自的告诉他,告诉他将有危难来临。
可是他们的生活是那样平静而快乐。看不到一点灾难的影子。
知到母亲死亡之前,沈温还不相信那所谓的劫难。在沈婉君流淌下的鲜血,在诡异的图案中闪出蓝色的光,地下室里显现出诡异的天国形象,他才第一次信了所谓的天命。
但是他又是如此痛恨所谓的天命。母亲要他陪在身边,他一直不明白一直以来,相较于哥哥母亲对自己的偏爱来源于何处,当母亲说要将所谓的责任交托给他时,他才明了。
一瞬间,他开始怀疑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爱,为着这狗屁的天命,母亲抛下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庭。母亲舍弃了生命,还要求自己的孩子也要为此舍弃生命。
沈温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母亲给他讲自己祖国的故事时口中喃喃的家国大义,匡扶天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东方人小小的情怀。
也许他恨过母亲,可是当母亲拉着他的手,咳出一口口鲜血,轻柔的望着他时,他又没办法说出一个怨字。
可母亲最后一句话不是乞求任何人的原谅与宽恕,那样美丽的黑色眼睛望着沈温,望着自己的次子。母亲的眼睛红了,却并未落下一滴眼泪,也许在很多年前,母亲站在家人的墓前就已经收回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
她望着自己的孩子说:
“…告诉你的父亲,我爱他…非常爱,愿意下辈子还做他的妻子。”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不是留给他任何天命的线索,不是对他往后生活的应许与期待,这一刻沈温几乎要记恨起自己的父亲。
但是他还是俯下身,用额头贴上母亲的掌心。他用为讨母亲欢心而运用的十分熟练的中文说:“我会的,妈妈。”
那一刻他就知道,往后余生他都会为了母亲所嘱托的使命奔走,哪怕自己如此痛恨这恶心的命运。只是为了最后一次讨母亲的欢心。
唐在知道妻子的遗言和死讯后,一句话都没有讲,他沉默的坐在柔软的扶手椅里,低着头。
他就那样低着头沉默的坐了一晚上。
很多年以后沈温想起父亲也还总是想起那个沉默着低头坐着的男人。父亲好像对这个离别早有预料,又好像无法承受这样的悲伤而无法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