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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因缘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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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任你功力如何高深,也休想走出横骨岭这三百山头。”

杨青卓不语,只将匕首敛入刀鞘,在那紫杉前寻一方阳光充足之地,抖一抖蔽膝,盘腿席地而坐。“老夫是医士,也是师者,不好以武服人,更不好杀人。”他道,“雪路难行,戈氏族人寻来此地想必还需要一些时辰。有劳族老陪老夫闲叙一阵罢。”

树下人也不答腔,只拿一双凤眼冷钉住他。杨青卓视若无睹,双掌兜一捧日光,左右揉搓。无蓑无笠,披雪疾行一夜,他衣裳已湿黏大半,冰沉沉坠在身上,冻得十指发凉。

“老夫门下弟子当中,也有大半南荧人。去岁镇里运粮,车队在不容谷遭遇戈氏奇袭,那些服更役的南荧弟子去时二十人,回来却只有六人。其中四人重伤,一人被戈氏族人斩去了左臂。”杨青卓开言,“入冬强征,父亲一去不返,老夫那独臂弟子便成了家中唯一男丁。如今他母亲与妹妹皆已染疫,命悬一线。若长久不得治,无非病痛而死,或教官府活埋。”

他凝看手背皱纹间的阴影。

“方才族老言道,戈氏与中镇人有杀夫伤子、灭族掠地之仇。族老可曾想过,于老夫那弟子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道,“同为南荧人,又同遭贞朝劫掠。戈氏尚可退据横骨岭休生养息,他们却再无喘息之机。”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戈湛冰冷的声音紧随而起,“运粮运粮,所运不过北人军饷。那填饱北人肚子的稻米,哪一粒不是这些南奴所种?就连北人战场上使的箭杆,也是这些南奴伐尽我们西南直竹,一根根亲手削磨而成。”

杨青卓抬起脸,对上她灼灼发亮的眼目。

“北军砍杀我族人,飞箭射杀我族中勇士。我戈氏在流血,在夺回失地……那些南奴却喂饱北人,替北人造出千杆、万杆箭矢,夺我族人性命。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她朝脚边碎石一蹬。

“这样的叛徒,你还指望我戈氏怜悯!”

相视许久,杨青卓敛目掌间。

“族老可知,纭规镇有多少南荧人?”

戈湛复不做声。

“西南乃南荧祖地,各乡镇人口大多是南荧人远胜中镇人。纭规镇却与众不同,只因玄盾阁坐落南山,官府恐其勾结乡人作乱,便将太半南荧人逐至外乡。是以三百余年来,纭规镇中镇人在籍者两万,南荧人仅一万。”杨青卓顾自继续,“去岁为修皇陵强征公奴,纭规镇已折近千男丁。即便如此,余下人数亦逾九千。”

他有意一顿。

“听闻戈氏攻占大横,也仅两千勇士出战,从无增援。想必留守横骨岭的族军,也不至过万。”

“你想说什么?”戈湛问。

“每近王朝倾颓时,总是气象异常,天灾频仍。近些年南境奇寒,亦属不祥之兆。”杨青卓不疾不徐道,“大贞气数将尽,原当归于南荧人的,或者也终将物归原主。可戈氏大肆杀戮同族,在南境诸县声名狼藉,已失南荧民心。那时贞军退出西南,仅凭戈氏这不足万人的族亲,要如何统辖数千万南荧同族?”

“一群软脚散兵,三百余年甘为北人奴役,岂可与我族勇士相提并论?”戈湛声冷如初,“胆敢反抗的,杀尽便是。”

“那外敌又将如何?”

迎上老者目光,戈湛沉默下来。

杨青卓偏首南眺。隔着飘摆的紫光,妖界群山青苍一片。那紫光便是界门,只要渡过深峡,谁人皆可穿越。“西南背靠妖界,虽得灵墟岭和丘墟水为盾,四朝以来却已广修官道,再难与世隔绝。”他望着层光后的山影,“一旦时局动荡,西南这块肥肉可谓群狼环伺。南荧一族若始终人心不齐,又如何守得住这千万大山,抵御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

枝梢浪动,林间雪地白光耀耀。戈湛一时竟瞧不清这老头脸孔。

“你一个中镇人,倒是替南荧人操心。”她道,“不仅收甚么南荧弟子,还挂心我们南荧人的前程。”

杨青卓转回脸来,状若未闻。“老夫自纭规镇经大横而来,一路已耳闻多镇爆发瘟疫,症状尽相类似,且染疫者多为南荧人。大贞官府从来视南荧人为私产,遇此疫灾,决计不会全力救助。若戈氏愿以赤母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于戈氏而言也不失为长远计。”

他双手扶膝,微微俯首。

“还请族老再加深思。”

树下人半晌未出声。

胸前骨链一响,她仰起脸,瞻向头顶茂密如盖的枝叶。横骨岭支脉诸峰高峻,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这些参天之木却也郁郁葱葱,如同脚下低伏的赤母,常青不败。雪可摧枯,却难摧荣。戈湛捏紧背在腰后的双手。“西面山峡有一处石窟,待我手下族兵赶到,你独自退去那里等待。一日之后,我自会将赤母送去。”她开口,“只此一法,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退让。”

杨青卓肃然而起,拱手长揖。

-

哐当。

铁锁摔响,牢门砰地打开。许双明从臂弯里惊起脑袋,才抓紧袖中匕首,已见两名官兵拥近眼前,拄枪喝道:“起来!”

急急忙忙爬起身,许双明看不清那两人神情,正待撇开匕首,一转念却拢回袖里,暗自捏紧。他教人推搡向前,踉跄着跌出牢门,方觉地道里嘈杂一片。回头一看,深处人影丛丛,关在里间的同伴也被赶出来,乱哄哄驱向石阶。

窝棚蔽顶,阶上活门只露一方微弱光亮,甫一探出头,眼球便让棚外天光刺得发疼。许双明抬手遮挡,觑得外间积雪半化,遍地湿泥雪水,举目白耀耀一片。湿漉漉的冷气袭身,他打个哆嗦,竭力自指缝里张看:那圈竹墙依旧围着镇南,仅主道上留出一截缺口,约莫可容三台长板辘车并过。

墙外仍驻着官兵。远远望去,似比出事那夜人稀。

身后手掌一推,许双明险些扑进烂泥地里。

“愣着做甚,往左去!”

许双明稳住双足,拐步向左。

邻街东头民舍稀疏,越过一块大坪便是山脚野地。乡中旧仓廒坐落坪间,因废置多年,屋檐已塌去一角,外墙剥落大片。印博汶立身朽坏的大门前,一身织锦官服竟也亮晃晃的,与脚旁水洼连作一团。在前的官兵横枪一拦,许双明停下脚,回望身后。同伴们聚拢过来,四十人一个不少,只是饥困一月,大多已瘦脱了相,几个体弱的甚或立不住脚,相互搀扶着摇晃,几欲跌倒。

“今日起,你们分作四班,轮流去镇南送粮药。”印博汶漠然视之,“记住了,不得离镇,不得进入镇南,也不得逗留镇北。粮药送到墙内,你们便即刻回来,待在这仓里不许出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往许双明身后挤。

“不许进入镇南,要如何将粮药送到墙内?”许双明出声。

“墙边自会有人接应。”印博汶却看也不看他,“先随刘百户去领粮。”

言罢他便转身,递与那在前的官兵一个眼神,拽开脚步。

“等等。”许双明抢近一步,“为何突然放我们出去送粮?”

“不该问的便莫问。”对方只将个脑勺向他,“再敢违令,回去牢里待着。”

许双明还欲追问,却教那刘百户一横长枪,拦住去路。

“先分班罢!”他粗声大气道,“挑十个人出来,莫再耽搁!”

见他满面烦躁,许双明只得住脚,回向身后同伴。

“站不动的先去歇息,哪几个还有力气,与我一班。”他道。

乡坊间静得出奇。一行人穿长街沿主道北行,直到近官府照壁,只见得每隔三条街便扎一个守卫,一路竟没有半个乡民。许双明不吱声,袖里匕首越捏越紧,身子冻得打抖,掌心渗出细汗。他紧跟刘百户,随几个同班绕过照壁,遥见八字墙右侧张有一纸告示,四角踮立壁上,寒风中肚腹鼓动。

五台辘车停在照壁后方,门阶前堆出一排半人高的粮袋。一个官兵立守阶下,向领头的刘百户唱喏。

“今日便是这些,统统打拴上车罢。”那官兵转向许双明一众。

许双明正暗点那粮袋个数,闻言一滞:“这是一日的粮?”他扑上前,自顶层拖出一袋粮米,只一抓、一提,便知当中分量。他急去看守粮兵:“怎的只这一点?镇南可有九千多人,这些分下去每人还不足一口!”

几个少年郎躁动起来,丁又丰挤出人丛,凑到许双明身旁,也盯住那守粮兵不放。

“嚷甚么!”对方呵斥。他独步上前,抢过许双明手里那米袋,一把扯开袋口,兜出微黄的米粒:“看清楚了,这些可尽是白米,足足十石!眼下四处缺粮,这关口有白米与你们吃,你还敢挑三拣四?”说着即一提米袋,搡去少年郎胸前。

许双明一个趔趄,却将粮袋稳抱在怀,生怕漏出一粒粮来。“白米又如何,又不是一粒顶百粒!”他抓起半握白米,“你们要每日也只吃这点,哪个能吃饱!”

“我们是兵,身上铠甲兵器便三四十斤重,你们比得么?”那官兵唾沫横飞,“现如今各户禁足,镇南的既不下田又不干活,成日里动也不动,还想一人吃它个三四两不成!”

一旁丁又丰气得发抖,提步要逼近前,又被身后的同伴拉住。

“镇南还有好多病人……”他恨瞪那守粮兵,“至少得多给些,让病人吃饱啊!”

“病人吃多少那是你们的事!横竖每日只有十石,你们自个儿分!”对方提枪一摆,“快些!再闹便是十石也没有!”

许双明再欲理论,忽瞥得一抹红影闪过东侧八字墙后。他定在那里。

有同伴轻轻拉他:“算了罢,先送过去。”

几个少年郎动手搬起米袋,许、丁二人却杵在原地,带得另两人也迟疑不动。

“还不快搬!”那守粮兵催促,“耽搁了时辰,饿的可是你们自己人!”

那两个犹疑的便也迈开脚。许双明与丁又丰碰一下目光,终自转向那矮矮一墙粮米。许双明将两只粮袋提上车板,瞥一眼门内大坪。那几个押送他们的官兵已列队整齐,刘百户正背对门阶,点着人分遣。许双明思绪一转,走到守粮兵跟前:“我想小解。”

“怎的又是你!”对方勃然大怒,从腰里抽出短鞭,“我看你是想回土牢里挨鞭子了——”

刘百户扭回头来:“够了!衙门跟前吵甚么吵!”他目向许双明,枪头往西侧一指,“要去便去,茅厕在那边!”

那方向却正好相反。

许双明点了头,奔西而去。

西面了无人迹,两旁院墙夹一条长长的官道,直通乡居尽头。许双明轻步向前,不时回头东张。怎么过去?他绞尽脑汁,眼神寻向侧旁小巷,经过最近的巷口,赫然见一道鲜红掠过眼前。许双明猛地瞪眼,身子竟未及反应,兀自走过了那巷子。

砖砌的院墙滑入眼帘,许双明强止住腿。他扭过脸,望清守粮兵的背影,才反身钻进那小巷。

那人还等在巷中,一身火红的襜裙,额前榴石宝饰鲜若朝阳。许双明停步她跟前,脑中转过先前记住的名字,小声道:“金姑娘。”

金晗伶颔首。

“你叫许双明?”

这名字由她唤出来,竟有些怪。许双明闷点一下脑袋。他这时才觉出自己衣衫褴褛,从头到脚都在发臭,于是后退一步,觑见腰带还不大脏,便往腰里擦一擦手。“上回在北山……你买了我那柄石斧。”他道。

“我记得,那夜在印府便认出来了。”金晗伶道,“听闻官府放你们出来送粮,可是送方才那些?”

“是。九千多口人,一日只有十石白米。”

金晗伶朝官府大门的方向一望。

“你们关一道的只那几个人?”

“还有三十个在旧粮仓。”许双明答得仔细,“官府让我们分作四班,轮着去给镇南送粮,每日只放一班出来。”

思索片时,金晗伶又问:“知道铁匠铺在何处么?”见少年郎点头,她便交代:“一会儿你们推上车,走小路从铺子后院的角门进去,莫教人瞧见。要快。”

许双明愣一下,眼光移向东侧院墙。官兵似是人手不足,应当不会遣人监送这十石粮米。他想。思及乡坊间的官兵排布,他盘算已定,将头一点:“好。”

粮车离了官府,果然再无官兵押送。

五台辘车驶过主道,因遍地泥泞,纵使二人合力,也费劲难行。许双明推着车,频频回望官府照壁,行至路中,见两头无兵,即对身后那台辘车道:“走这边。”而后调转车头,转进左侧的巷子。丁又丰与他同推一车,这会儿忽然改道,缺了条胳膊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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