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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因缘合(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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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仁因而继续,“始帝用西太族土语问他:那被你扔下塔的东岁人可说得元语?西太人回答,那人也不通元语。始帝又问:既然你二人都不通元语,你又如何知道他抵死不认?西太人回答,他们虽说不得元语,却还知道几个数字,因为数字总是最常用的。始帝便令他详述那日去寻东岁人理论的情形。

“西太人说,他寻到那东岁人领班,指着自己比出一个‘六十’来,又用元语喊了一遍。那便是他们族群在这一层的人数。可那东岁人却指着新来的泥水匠,一面比划,一面喊着‘十七’。‘他当我们不晓得他们只有十三个新人,以为只要说十七,便能多骗去几张馕饼。’那西太人道,‘我不上他的当,反复告诉他我们有六十个人,他还咬定那十七不放,我便一脚踢上去。’”

手中画册合紧,周子仁不再看那工细勾勒的高塔。

“‘他说十七,并非指他们新来的泥水匠。’朝班中的大祭司却以西太语道,‘那东岁人是想告诉你,当日新增泥水匠二十人,粮食却只多出十七人份。’”他道,“那西太人呆在阶下,仿佛听不明白。‘大祭司已分别审问过那些东岁族泥水匠,’始帝告诉他,‘他们众口一词,皆说那日只多出十七个人的粮食,他们领走的是自己那份。’

“‘那定是他们帮着自己人撒谎!’西太人争辩,‘且若非他用那手势侮辱我,我也不会扔下楼去!我认得那手势——整个人界都认得那手势,那便是在侮辱我!’他说着便做出那手势来,爬进朝臣队列里,举着手让众人辨看。”

周子仁挪动五指,轻触书脊侧面磨损近断的蜡线。

“他说的不错,于北方三族而言那确是挑衅和侮辱。只是西南没有那手势,而在东南……那是求饶的动作。”他不觉低下话音,“‘他在恳请你收手。’始帝道,‘若你住了手,而非将他扔下高塔,那日塔中也不会有这许多伤亡。’”

他语声略顿。

“可那西太人不信。他坚称是对方挑起争端,有意侮辱自己。直到被押下大殿,关入天牢……他仍在大声喊冤。”

最末一个字音落下,周子仁停住声,忽觉寂静倾轧过来,微弱的火光外仿佛只剩黑暗。

下一刻,剧烈的咳嗽打破沉寂,上方那嘶哑喉音喘起粗气。“不定还是真的呢……”他时断时续道,“如你所说,这两族人都在同一处筑塔,便是言语不通,难道还互相瞧不见么?见得多了……自然晓得那手势在北方是甚么意思。”

阶前小儿挤出一个微笑,将画册收回背篓。“伯伯说的有理。可惜那东岁人已然身故,后人如何猜测,真相也无从还原。”他道,“不过……无论实情如何,想必那西太人都不会相信。”

“为何呀?”近处有人好奇。

周子仁默了片刻。“那日死伤的役民中,也有他的同伴。”他回答,“若只因一个误会便搭上这许多性命……于那西太人而言,定是难以承受的过失。即便逃脱死刑,他也会于心不安,生不如死。”

“一个背过人命的重犯,还会于心不安?”那嘶哑声音不以为然,“何况纵是误会,也是那监吏起的头……若粮食一早便足数,那里还有这些糟烂事儿啊?”

“背过人命,却未必没有人心。”阶前小儿轻轻说,“那心肠若是柔软,哪怕深知旁人有错,也会难以原谅自己。”

“好啦,少扯些闲话。”左旁那老翁急不可耐,“那西太人最后究竟如何啦?还有那监吏和译官呢?”

周子仁捧起膝畔灯笼。

“那一夜,众大臣集聚御书房,商议如何处刑。有人以为这场骚乱便是渎神,凡参与动乱者皆有罪,应当社坛祭天,以渎神者之血告慰神灵;有人以为刑罚不宜过重,只须处决为首的役民和监吏,不应再祸及更多人;还有人则称祭塔见血已是不吉,应避免血光重现,只将罪人罚入塔中服苦役,待高塔筑成,再守塔终身。”他眼中映出灯辉,“始帝却说,‘我可征服五族,可一统文字,可令官道四通八达、让天下粮食满仓,可以律法明是非、以刑罚断生死,却难服人心,使万民如我所愿去活。天下人不信我,也不信任何一位君主。’然后他来到廊下,眺望神封城外尚未筑成的高塔。他告诉众大臣,‘我等是人族,生于大地,死于大地。我等无法通天。’”

小心将青纱拨开一缝,周子仁看进灯罩。浅浅一层灯油漾开涟漪,金色的火光在琉璃灯壁间浮动。

“第二日,始帝下令停止修筑通天塔,并赐死那西太人,以及中饱私囊的监吏和一众官员。”周子仁道,“那是元朝二十年,通天塔堪堪建成二十七层。五年之后,元朝覆灭,人界大乱。长达数百年的战乱里,通天塔图样流失,往后各朝又多定都东部沃土,便不曾有国君下令扩建那高塔,才致其荒废至今。”

他重新拉紧纱罩。

“这便是通天塔的故事,也是‘众生’塔的结局。”

人语沉静下来,惟有滴滴答答的落水声清晰可闻。“方才你说,那通天塔各层九丈,统共九九八十一层——基台却只五百丈?”老翁开了腔,“那如何筑得成哪?”

“如今看来,确是难以筑成。”阶前小儿还望着怀中温热的灯光,“只是……燕行统一五族以前,天下人也不信会有这一天。是以他要筑这通天塔,匠人们也只得埋头苦思,倾尽心力作出这图样来,以期塔成。”

“所以啊,哪怕没有奴隶闹事,这塔也绝无法筑成。”

“伯伯说的不错。”周子仁放下灯笼,“或许……这高塔本就无法筑成,塔中纷争和骚乱也不过一只手,推了一把这既定的结局。”

“没意思。”头顶嘶哑的人声道,“往常我们说甚么,你小子总要顶撞几句……这会子倒一味顺从了。”

周子仁一笑。

“子仁并非有意顶撞,只是人各相异,想法也难免有不同之处。”

“那这回怎的就不相异了?”

“既有异,必有同。”周子仁道,“这件事上,我与众位伯伯想的一般,自然便无甚可说。”

那声音却冷哼:“我瞧着却是病了这一场,劲头也消磨了。”

眼睫低垂下去,周子仁不再辩驳。“从前我以为……始帝推行元文,使五族得以沟通,便是第一要举。现下想来,若人心不能互通,纵是语言相通,亦不过平添不解和苦痛。”他平静道,“始帝之后,人界再无统一之时。也许便如这通天塔……若连燕行也无法筑成,它便当真是筑不成的。”

“这是天命,”正前方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人力不可违。”

周子仁循声仰脸。石牢幽暗,那罪客还吊跪当中,耷在肩下的脑袋却抬起来,透过脸前乱发与他对视。发现这地牢两年有余,这是周子仁头一回听见他的声音。他记起早先瞧见的闪光,忽而明白过来,那或许是一根绣花针。

“……或许罢。”周子仁立起身,“时辰已不早,子仁须得家去了。过两日我会再来看望伯伯们。”

左旁石室里一串金属拖响,那老翁似是走近了些。

“小娃娃,近前来。”

抓住背篓的手一顿,周子仁瞧向脚旁近灭的灯笼,终自上前,停在一步之外。

“再近些。”

周子仁迈开脚,走到拦封洞口的锁链跟前,扶上那冰凉的金属。一只老手钻出缝隙,皱巴巴的腕子扣着铁铐,在铁索间刮擦出刺耳的声响。那老手张开五指,竭力前伸,摸索般寻向窟外人的脑袋。周子仁略低下头,任那手指划过前额,落在发顶。

石室里响起低笑。

“你胆子倒大。真以为有影卫护着,我便伤不了你?”那老翁道,“这些日子我可是攒了不少力气,便是拴在这里,要拧断你的脖子也轻而易举。”

“伯伯不会。”周子仁犹立在前,“若要伤子仁,伯伯一早便动了手。”

“门人选拔之日将近,你怎知我不会挟你出逃,或者杀你泄愤?”

眼皮稍稍抬起,周子仁望进铁链空隙。那里有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白浑黄,嵌着灰浊的瞳仁,浮肿的睑袋挂在眼下,褶纹堆叠眼角,条条粗大。

“四下光线昏暗,我却瞧得清楚。”周子仁道,“伯伯眼中并无杀意。”

老翁笑起来,腕间铁铐又刮出叮啷的细响。

“小娃娃,你多大岁数了?”

“今年已满十一周岁。”

老翁不语,摩挲着小儿发顶,似在感触,又似丈量。

“十一岁……我头一回上这南山,家中小儿还不过八岁。那年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老翁笑了下,“也是怪了,十一岁竟生得这样高。他八岁时候还不及我腰身呢。”

“是你垮啦……”上方那嘶哑声音道,“一把老骨头了,原便要皱巴几寸。何况关在这地牢许多年,腰早塌了……那里还似从前哪?”

“也是。成日价吊着,连身子也不似自个儿的了。”老翁在石牢中笑叹,“我那契主死了整整一宿,寓信楼才来人查看。那会子我竟还守在一旁,只以为老老实实等他们来,便可求他们饶我妻子一命。要晓得是白费工夫,我便早走啦。好歹家去看上一眼,也不至记不起婆娘是何模样,不知我那儿子长了多高。”

周子仁低下眼去,感觉那老手轻轻一拍。

“小娃娃照过镜子没有?你这脸生得古怪,寻常时候瞧着精神,伤起心来却一副倒灶模样,好似干了甚么伤天害理之事,藏也藏不住。”老翁的笑语响在头顶,“既是旁人伤你的心,你又愧甚么?”

抬袖揾一下眼角,周子仁依旧低垂着脑袋。

“……是风迷了眼睛。”他说。

覆在发顶的手掌停了许久,终于缩回窟内,带得铁链哐啷啷摇动。

“这地界风大,让你那影卫带你出去罢。”

周子仁颔首,转向后方石阶,见吴克元静伫灯畔,面具金纹映出微微跳动的火光。

“小娃娃,往后莫来啦。”

背后话音阻住脚步,周子仁扭头回望。那双眼睛已没入石窟深处,从阶前极目,铁链后边只余一片黑暗。

“听他的罢。”上方那人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何况再过些时日……咱们当中大半也该入土啦。”

周子仁默在那里,半晌才转过身,环看四方。“相识两年,还不知各位伯伯的姓名。”他道,“不知伯伯们可否告知,好让子仁一一记下。”

那上方人声又咳嗽似的笑起来。

“记这个作甚?难不成还想替咱们树碑立传?”

不待周子仁回答,他便挣动锁链,一双惨白的手抓上窟口铁索。

“罪客死在心试场上,尸首便尽埋在山脚的旷地。”他向着阶底道,“那下头可挤得很,人骨一层压着一层,也不知重掘过多少次。便是你给我们立了碑,再过个五年也要掘开,埋了新人进去,骑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那时还不定我这头骨连着谁的身子呢。”

阶前小儿一时没了声音。

“……只是想记得,也不枉与伯伯们相识一场。”

伏在窟口的罪客拽铁链一动。“小子,你可晓得影卫的名字都是自个儿起的?”他问,“与契主立契那日,你便要舍了真名,从签筒里抽出一根姓氏来,再自己拟个名儿。可那名字啊……起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记上一笔——我当了十年影卫,还从未听旁人叫过。所以从戴上那面具起,我便既没了脸,也没了名字。”

他嗽了两声,喘息一阵。

“眼下那面具是扔了,可你看看咱们过的什么日子?凡被关在这地方的……少说也已进来一年。往后便见不得天光,听不得地声……吃的是缝里虫,喝的是壁上水,拉撒尽在脚下,裤子湿了又干,干了再湿……要么便兜着一裆硬得像石头的屎,在这窟窿里吊了三五年。再久些的……便是屎尿也没有,身子也木了。长久困在这黑暗里……自己是死是活也分辨不清。”

眼皮贴上冰冷的铁索,他极力从缝隙里张看,要看清清阶底青荧的灯光。

“你以为咱们这样的……还算得上人么?”

周子仁凝看那铁索间闪烁的眼眸。

“于子仁而言,伯伯们也是人。”

他听见那声音大笑。“这倒不假……往前也有外人进来蹓搭,却只你这小儿点着灯。不仅点灯,还带些奇奇怪怪的书,说甚么狗屁倒灶的故事。”那人巴着铁链笑道,“哪个脑瓜正常的人……隔三差五到这地界来,就为着干这些事?”

而后那笑声歇下来。

“有时候……听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我竟也想议论几句。议论那些与吃喝拉撒睡……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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