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喧嚣里。
那铃响清晰入耳时,李明念湿答答的长靴已践上檐廊。
移门如常大敞,门洞里透出闪动的烛光。她敛步门前,只摘去草笠,跪下身,从蓑衣的襟门掏出那柄锈刀,横置膝前。
屋内仅妆台前点着一盏烛灯,坐席铺设当中,披着竹青色外衫的女子跽坐绣撑前,颈后长发绾作垂髻,素无钗簪。她背向着门,低垂的眉眼映在铜镜里,闻得廊下锈刀触地,也不曾抬一抬眼皮。李明念看过去,认出绣撑间的锦绣河山图。她的嫁妆箱里也曾有过一幅,前年与申家退婚,却被李云珠一把火焚毁。
“不去送你阿兄,来此做甚?”绣撑前的背影终于开口。
“李景峰这一去,再回来便已脱籍。”李明念道,“我不一样。”
“你是女子,与他本不相同。”
老旧的论调钻入耳里,李明念捏紧双拳,忍住口边的顶撞。
“我有话要与你说。”她道。
那背影无动于衷。
“你无父无母,有话也不必与我说。”
眼见她头也不回,李明念的目光却分毫不移。
“我可以不当影卫。”她单刀直入,“但我也不愿嫁人。”
刺入软缎的银针没有停顿,镜中眉眼仍旧向着软缎上朦胧的山河。
“你以为这两样容得你做主?”
“至少这条命只有我能做主。”
牵住彩线的银针停滞半空,李云珠侧过脸来。
“这是换了花样,要以死相挟?”
“阿娘。”李明念与她四目相对,“若我当真不愿,你们也强不了我。”
母女二人相看无言。良久,李云珠回转了脸。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她道。
李明念垂视膝前长刀。
“初习武那会儿,因为四处偷师,我常常教人扔到山脚,再一次次爬上去。”她平静道,“起初我只觉山高无尽,不时爬到一半已筋疲力竭,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草根,累了便睡在树丛里,往往一宿也难登山顶。后来修内功,我爬得一日比一日快,终于不过一炷香即可登极。那时我便想,我既已征服南山,便可征服北山、西山、东山……只要我拼命,再险再难的山,我也上得去。”
背在身后的斗笠滴着水,啪啪嗒嗒,时断时续。她停顿片刻,从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可出了这纭规镇,我才知西南原有这么多山,人界原来那般广阔,不仅有山,还有水,有大漠,有冰川。所以我怕,因为我只知爬山,也只知这一种活法。但我更怕见识这天地,怕我渴望外头,却自知我脸上刻着印记,至死也难走出这四面环山的镇子。”
蓑衣里淌下的雨水浸透裤管,李明念跪在一片凉意里,想到从北山的墩台俯瞰,山谷间永远只有半面光亮。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不知,因我不愿想,也不愿知。我知道的已太多,想再多,也不过更明白我力弱,又不甘力弱。”她说,“我情愿不知,只望着山顶往上爬。那才是我唯一的出路,或者也是唯一的活路。”
绣撑前的女子早已住了针,却没有做声。
李明念看着刀柄上斑驳的锈痕。
“有人告诉我,只要活下去,或者亦可遇新的希望,再见生机勃勃之景。这话我不明白,因为于我而言,活着不是退路,死才是。”她道,“我活下去,不过是因我不甘心,也不愿像个懦夫那样低头,不挣扎、不反抗,只知一味顺从,死得无声无息。但我知道,我终究要死。哪怕拼死一搏,也还是向死而去。殊途同归而已。”
她停下来。
“……可我也不想像那李三姐。我不想像她一样,如何去活、为何去死——全都由不得自己。”
李明念抬起眼,望向那背影。
“我知道你也不想。”
妆台前烛火闪晃,端坐席间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条命,本是你给的。现下我已经活成这模样,纵使你不满不愿,我也成不了你想要的女儿,无法如你所愿去活。”李明念对她道,“但我想,你生我下来,绝不是为折磨我,令我一世都不得好过。我也信……你不许我当影卫,是因你盼我好好活。”
她伸出手,将那锈刀推向前。
“所以……阿娘。”她道,“我让步,也请你让我一步。”
檐角风铃叮铃作响,李云珠捏住花针的手还停在绣撑上方。
一样是雷雨天,这只手也曾捏住一纸契书。那契纸由黄棉纸裁就,四四方方、不比针厚,落上她的名字,却重如诅咒。
“我不恨你,我只瞧不起你。”那时她告诉面前的男人,“不论对我,对阁内成百上千的门人,还是对那些你亲手杀死的女儿……你的权力,威严,强横,不可撼动——都不过证明你畏惧,你软弱。你左右不了那些左右你的,得不到想要的,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改变……便责怪旁人,践踏弱小,剥夺他人之物。惟有这样,你才能忘记自己怯弱,忘记自己无能,忘记自己也如尘间蚍蜉,难撼大树。”
烛光跳动在软缎间的彩线里,李云珠合上眼,记不起对方面孔,只能听见喉中哽痛的话音。
“我瞧不起你,李镜世。”那声音说,“你不如将我抚养长大的母亲,不如我死在产室的生母,也不如救我性命,又被你赶出去的李三姐——你这一生只会踩低,只会逃避。你经营这所谓玄盾阁,却只知杀人,不知救人,更不知那些前赴后继的门人为何要护人,又为何要活下去。”
她记得自己臂膀一扬,任那轻薄的契纸飞出手掌。
“一辈子走不出这南山高墙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们。”她道,“只有你。”
捏针的指尖微动,李云珠张开眼,看清绣撑间的景秀山河图。日照紫烟,江流入海,青峦重重。那是她一世不曾亲见的地界。
廊下静无人语,那道人息依旧候在撼天的雨响里。
李云珠搁下针线,从身畔竹斗里拿出一只包袱,站起身,放置那柄锈刀前方。她没有坐下,也没有看一眼廊下的女儿,转身回到绣撑前,重新捻起针线。
烛火轻晃,闪烁的铜镜映出她脸庞。李明念探出手,揭开包袱。一双新靴落入眼中,皮革硬挺,鞋底的针脚细密匀称,纳得又厚又紧。
“去罢。”门内响起母亲的话语,“莫再闯祸。”
眼神仍定在那双长靴间,李明念俯下身,叩首门前。
“……多谢阿娘。”
月末的南山潮闷一片。
久雨漫流,山梯缝隙里又生出湿滑的苔藓。许双明跨过断作两截的石阶,放下酒瓮,将手伸向背后小儿。对方从厚实的蓑衣里钻出手,抓紧他的胳膊,小心翼翼跳过来,又去提脚边的陶瓮。他颈后还多背了一顶斗笠,顺着弯腰的动作滑过肩头,碍事已极。
许双明扶住那斗笠,替他拎起一半酒。
“这还是你前年酿的么?”
“是去年收的桂花酿。”周子仁继续朝梯底走去,“大哥要带一瓮回去么?”
“罢了。”许双明却道,“你酿的酒是香,却没甚么酒味儿。”
两人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望见守门人横卧高墙间的身影。对方举起一条胳膊,当空扬了扬,没有回头。周子仁朝那背影欠一欠身,才又步转向西。“南荧人大多幼年起便饮酒,自然是海量。”他对身后人道,“还要多谢大哥陪我过来,否则也拎不动这许多东西。”
“便是我不来,师父也会帮你。”许双明随他拐过马厩,“你知道在什么方位么?”
“听闻边长老近日常来祭奠,阿姐说瞧见有酒坛碎片的地方便是了。”
他挑起眉梢。
“那些罪客竟与门人埋在一处么?”
“是紧挨着的。”
“也是潦草,竟将凶手与死人埋在一块。”许双明嘟哝,“……不过细一想,门人也是杀了罪客才成的门人,还真不好说谁才是凶手。”
走在前方的小儿默默跨过一摊积水。
“都是苦命人。”他道。
沿着那堵望不见尽头的高墙前行,两人踏上一弯狭长的坡地。新泥潮湿的气息浮动雨中,那坡地间却已冒出一层毛茸茸的草尖,隔着雨幕一望,便如一团翠色的雾气笼罩林地边缘。他们抹过一处弯道,远远瞧见一杆细长黑影扎在墙边。
周子仁脚步略顿,身后的许双明顶高帽檐,伸长脖子看过去:“那是什么?”
跟着小儿走近,他才瞧清那是一柄铜鞘长刀,倒插一眼凹地当中,刀柄深入紧实的泥土,瞧不见形状。“刀?还这样插着。”许双明弯下腰,仔细打量那锈迹斑斑的刀鞘,“看着有些眼熟。”
他转头四看,发觉围墙距此不过五步,墙上密密麻麻的苔藓爬作山形,那长刀几乎正对山尖。
“是墓碑。”侧旁小儿道。
许双明转回脸来。
“哪有这样的墓碑?”
他百思不解,却看小儿蹲下身,揭开一瓮酒,细细绕那锈刀浇下一圈。
“你认得这人么?”
草笠下的脑袋摇一摇,小儿站起身。
“我们走罢,大约还要再往前一些。”
又行三里,果真便有大大小小的碎陶片散落坡上。许双明将酒瓮提放脚边,见周子仁从遍地的碎片里捡出一方空地,再脱下蓑衣里的包袱,摸出一根七寸长的枝子,勉力戳进地里。许双明伸过手,帮他扎稳树枝。
“那个班焱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只有头颅埋在此处。”
小儿的答话声很低。许双明略偏过脸,看着他解下背后斗笠,斜架在树枝顶端,支起一座小小的雨棚。
“是他先要害你性命,你也不必太伤心。”他道。
周子仁轻应一声,又掏出两只木碗放置棚下,寻到包袱里鲜枣,一枚枚装入碗里。
“从前我以为,倘若人族死后,神魂当真能去往另一个圆满世界,让刀剑留于此间、止于此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那一日……祐齐哥哥问我,‘为何我们连生死也难顾,连恐惧也不应当’,我却答不上来。”他缓缓道,“那时我想,如果死亡便是解脱,活着又有何意义?可若连死也不能解脱,于许多一世受苦的人而言,又未免太过残忍。”
“死后之事,谁也说不准。”许双明也半蹲下来,“只有活着才是握在手里的。”
最后一枚青枣安放碗中,周子仁湿凉的手揣回怀里。
“在北地时,我也曾举目无亲,总以为再没有人会记挂我。直至来到西南,与阿姐一道,我才知世上还有许多可以期盼的事。为着这些希望,人便应当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他说,“这几年却又渐渐觉得……这或许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
无数雨脚山一般重踏在背,他目视碗里青翠的颜色。
“天底下有太多人活得太辛苦,纵使勉力活下去,也不过延续痛苦,甚或加深痛楚。这时候,或许死也是唯一的退路。”
从沙沙雨声里分辨他的声音,许双明望住斗笠下颤抖的枝子。
“那若是他们死了……旁人会难受呢?”
身畔小儿打开酒瓮,似乎想了许久。
“最后一回去地牢,我询问过这些伯伯的名字。我想……他们已失去亲人,如果我不知他们姓名,或许过不久便会淡忘,于是世上再没有他们活过的痕迹。”他回忆,“伯伯们却说,不是所有人都盼着被人记得。那会儿我才明白……还有这样一种绝望的境地,情愿抛却过往,好像自己从未降生在这世间。”
他看向膝前酒瓮。点点雨珠坠落,盛在瓮里的青天支离破碎。
“我有幸遇上阿姐,又结识了大哥你们这样的好友,可他们不同。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太沉,一人无力改变,千万人的力量也还是不够。再等下去,也只会延长痛苦。”他道,“若是因为惦记,便强留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残忍。”
许双明的目光仍定在斗笠下方。
“那他们这一世又算什么?”他嚅动嘴唇,“活着便是为了遭一番罪,然后彻底消失么?”
那小儿斜过陶瓮,将澄黄的酒水浇入地里。
“子仁亦不知。”他回答,“也许‘为何而活’,本就不是旁人能回答的问题。何况有时候,即便拼尽全力,我们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大雨倾泻,桂花浓郁的香气飘散其间。
“但只有活着,才能记住他们。”许双明听见小儿轻稳的话音,“记住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