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树下人潮如织,明艳的日光,吹拂起帷帽一角,依稀可见帽纱后那人微微掀起的嘴角。
周围嘈杂声不断,但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开。
流光君的目光落在手中红绳上,风将红绳尾部坠着的红穗轻柔的拂动,明耀日光下,只见那红绳上写着:愿郗子恒长命百岁,得偿所愿,落款,池鸢。
见流光君执着红绳看了许久,池鸢不免好奇:“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下一刻,她便被帽纱后一双清濯的眼眸盯住:“这些话若是别人来写,没问题,但若是你写,意义非凡。”
池鸢听言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流光君的那条红绳,而后微微移开视线,又很快转回。
流光君隔着帽纱默不作声地打量池鸢,缓缓说道:“你当真希望我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那是自然!”池鸢回答得干脆。
流光君轻轻一笑,顿了片刻,才道:“你想我得偿所愿,那你可知我毕生心愿?”
池鸢摇头:“不知。”
“傻瓜,你怎会不知?”
一声轻叹才落,流光君就向池鸢迈进一步,再次执手将她紧紧锁在掌心。
“若我说,我的毕生心愿是你,如此,你还希望我得偿所愿吗?”
池鸢听完却是异常镇定,她任流光君牵着自己,任他一步步靠近,只是看他的眼神中,露出一抹挣扎,和无奈的神情。
“人的欲望有很多,你现在心愿是我,不代表以后会是……如果你执念一直是我……”池鸢思虑许久,却没接着说下去。
“是你又如何?你是不是后悔写这样的话来祝愿我了?”流光君不给池鸢逃避的机会,步步紧逼,声声追问。
“不会。”池鸢似想通了,她抬起头正视流光君的目光,“既是写出去的祝字,那便不能更改,你执念在我,这是无解题,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所以,我现在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流光君盯着池鸢看了一会,微微笑道:“无妨,此事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流光君就将红绳递给池鸢,池鸢顿了顿,将手里的红绳交换过去,随他一起将红绳挂上祈福树的枝头。
事后,流光君再次撑开伞,将灼热日光隔绝,也将周围人群隔绝,和池鸢携手依偎在纸伞下狭小的空间里。
前院人实在是太多,原本打算出去的他们,生生被人群裹挟着往寺庙深处走,空闻师兄妹不好强行干预,以免让人察觉出异状。
直到后殿处,人群终于疏散许多,池鸢四下扫看,拉着流光君从偏殿的窄巷而入,打算绕小路从后门出去。
葱郁竹林,一道蜿蜒长廊横亘其中,两人迈上石阶进入长廊,金灿灿的日光落在身后,竹风拂面,瞬间将满身暑热卷走。
池鸢不自觉地将脚步放慢,偏头偷偷打量帽纱后流光君的神情:“今日陪我,真是难为你了,这里人多还热,你应是很不适应吧?”
流光君抬起伞面,低头看过来:“还好,既答应你的事,必然要做到。”
池鸢一听,再联想到世人对流光君的传言,看来他确实不喜人多之地,来到庙会这般折腾,确实难为他了。
想罢,池鸢主动贴靠过去,回握住流光君的手:“此地清静,要不我们在这里歇会?”
面对池鸢刻意的讨好,流光君微微勾唇,牵着她走向东面的廊亭中坐下。
斑驳竹影浮动在漆面剥落的长椅上,咚的一声悠远钟鸣,一声高过一声,更衬得这后院无人处宁静幽谧。
池鸢被流光君牵拽着靠在他肩头,鼻间都是他衣上的暗香,入目也是他耀眼的雪白长衫。
坐下后,流光君就倚着椅背假寐,半句话也不说,池鸢见状,以为他累了,便不打扰他,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去掰动他紧扣的手指。
“怎么,想趁我睡着,偷偷逃走?”
突来的一句话让池鸢心头一跳,抬眼一瞧,帷帽已经被流光君掀开一角,露出他因不悦微微抿起的唇角。
“没,没呢……天气太热,这样容易出汗,很不舒服的。”池鸢想了一通,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流光君低眉在池鸢脸上巡睃一圈:“你的手这般凉,如何会出汗?”但话说完,还是松开了手。
池鸢趁势脱开,一边甩动手腕一边道:“我是说你会出汗,即便不出汗,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牵着容易手酸?还有,我不想逃走,我都答应和你去长芜,怎么可能会跑?”
流光君唇角上翘,似笑非笑地睨着池鸢:“你失约的时候还少吗?”
池鸢本想反驳,但一想起从前的事,就不免心虚几分:“咳……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会了,现在……我很看重你,所以,关于你的一切,我还是在意的。”
流光君微微怔住,随即黛眉轻扬,眼眸里的光格外璀璨。
“池鸢,你这是在刻意取悦我,还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的?”
“你!”池鸢气闷地望着流光君:“当然是真心实意的了,你不信我?”
流光君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去扶池鸢的肩,让她再次坐到身边。
“郗子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池鸢不依不挠,猛地拽住流光君的手,起身攀到他肩头,将他的帽纱掀开更多,而后,整张脸直接钻进去,与微微睁大眼的流光君直勾勾地对视。
流光君错愕只在一瞬,随即,他便强硬禁锢住池鸢的腰,将她困在身前,不让她有半分后退的可能。
等池鸢发现已经来不及了,想使力推开,却又担心伤到流光君,想要点穴制住他,可双手已被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郗子恒,你放开我!”
“既是猎物自投罗网,那我岂能辜负这一番美意?”
话音一落,流光君便擒住池鸢的下颌,低头贴靠上去,池鸢整张脸直接透红,想着与其被动倒不如,于是就在流光君还没贴上时,就撅起嘴凑了过去。
流光君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未回过神来,池鸢就抽身离开,浅浅的一个吻,轻得好似他的错觉。
“你……”
“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池鸢弯眉一笑,趁流光君怔神,脱开他的桎梏,站直身。
幽静长廊嫌少有人路过,偶尔可见竹林对面的漏窗,路过几个游人。
忽来的一阵风,带起瓦檐上的落叶,翩翩竹叶飘零飞舞,似碧玉,一片片砸落在木制的长椅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就在这一片安谧气氛中,竹林深处隐现一抹格格不入的黑,那是一个全身都包裹在黑衣里的人,他戴着竹编斗笠,身量不高,略显清瘦,他身后同样站着几个黑衣人,只是身影朦胧在背阴处。
池鸢往那边瞧了一眼,那个戴斗笠的黑衣人似有所感,抬头与她对视,未料那人斗笠之下又蒙着块黑布,根本辨不清容貌。
那个斗笠人看了池鸢两眼,又将目光转向流光君,但他只在流光君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后,随同身后人一起隐没在竹林深处。
池鸢觉得那黑衣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正疑惑时,廊亭瓦檐上突然传来几道细微的动静,接着,几个快得只剩残影的人就冲出廊檐,踩着竹枝,追着远处的黑衣人而去。
“咦,真有意思。”池鸢讶异一声,想追去瞧热闹,但想到身边的流光君,生生将这份好奇忍了下来。
流光君全程静坐不动,对方才发生的事一点都不关心,见池鸢重新坐回,低声道:“想追去看,那便去吧。”
池鸢知他说的是反话,凑上前扯着他的衣袖道:“不去,我不会去的,你今日难得来陪我玩,我怎么可能会扔下你不管。”
流光君那句话确实是在试探,即便池鸢说了软话,他眉眼间的冷意还是没散,但这份怒火不是冲池鸢,而是冲刚才那批不速之客,毕竟,难得池鸢主动一回,却被这些人搅和了气氛。
流光君微微沉眸,伸手扣住池鸢的手:“此地歇息够久了,我们走吧。”
池鸢跟着起身,隔着帷帽她没看见,流光君在离开之前,视线往竹林那边扫去一眼。
临近午时,一辆朴素马车停靠在玄武湖边的巷弄中,池鸢跟着流光君一路走,目光落在湖面各式游动的龙舟上,直到视野被廊柱门窗遮住,才回过头打量。
“这是哪?”
“酒楼。”
流光君简短回答,牵着池鸢径直走向二楼。
两人进的这座酒楼布置极为雅致,大堂内随处可见价值不菲的家具和摆设,看着不像酒楼,倒像私人宅邸。
流光君引着池鸢坐到二楼一处靠窗位置,稍许,就有仆从将提前备好的酒菜一一呈上。
池鸢打量一圈,好奇问:“这酒楼为何没有别的客人?”
流光君揭下帷帽,一双映透湖光的眼眸端端凝视池鸢:“有我陪你还不够吗?”
池鸢一愣,微微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流光君轻应一声,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喜欢热闹,那就让下面的人开门迎客吧,但,我可不保证,那些人敢进来。”
说完,流光君提起一只白玉壶放到池鸢案前,池鸢闻了闻,好奇问:“酒?你今日还要喝酒吗?”
流光君微微一笑,眸光比湖波还要潋滟:“端阳节习俗,喝雄黄酒,驱瘟辟邪。”
听言,池鸢倒了一杯,浅尝一口:“这酒不甚温和,你这沾酒即醉的体质,若是喝上一口,怕是当场就要醉倒了。”
“无妨,雄黄酒也有不喝的用法。”
“什么办法?”
流光君黛眉弯弯,在池鸢期待眼神中,将雄黄酒倒进青花瓷碗,取过托盘里的柳枝,用柳枝蘸了酒水,然后递给池鸢。
池鸢一脸纳闷地接过:“给我做什么?”
流光君唇角笑意惑人:“用柳枝蘸酒,点在额头、耳鼻处,可驱邪。”
“还有这种事?”池鸢将信将疑地用柳枝探向自己额头,刚贴上去,就听见流光君清越的笑声。
“笨蛋,是让你来为我驱邪,你喝了雄黄酒,可不用做这多余之事。”
“你早说嘛。”
池鸢用柳枝重新蘸酒,探出身,越过桌案,去贴近流光君的额头,可一旦凑近流光君的脸,对上他蛊惑人心的眼眸,池鸢的心又开始抑制不住加快跳动。
察觉池鸢的片刻失神,流光君眸中笑意更甚,他轻轻托颌,绕有兴趣地打量池鸢不断变换的眼神。
“怎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池鸢微微脸热,但不忘还嘴:“是呀,你脸上有东西的。”
“哦,是什么东西?”
池鸢害臊只在一刻,被流光君一直盯着看,很快就免疫。
“能是什么东西,当然是雄黄酒了!”
池鸢将柳枝重重抵在流光君额头,随后,顺着他脸侧,滑向鼻尖,直至耳畔。
略略冰凉的触感,让流光君眼睫颤动一下,静如泉水的眼瞳,随着池鸢的动作不断荡开涟漪,当柳枝扫到耳畔,他呼吸微微加重,而当他准备出手抓住池鸢时,池鸢却冲他一笑,飞快退回到案后。
望见池鸢得意的笑,流光君摸了摸袖口,微微敛眉,低头饮了一口清茶。
席案上菜式很丰盛,有很多是端阳节特有的菜品,用膳时,不用流光君开口,池鸢都十分自觉地帮他夹菜、剔鱼刺。
“咚咚咚……”玄武湖上,热闹的赛龙舟终于开场。
池鸢靠着窗台观看,突然,她想起昨日凤音尘说的话,于是站起身,往窗外探了探。
玄武湖边酒楼茶馆林立,但有一座酒楼格外显眼,一眼望去,青红交加的琉璃瓦被日光照得富丽堂皇,五层楼檐处都挂着鲜艳彩旗,想不注意都难。
酒楼第五层好像是一个大厅,四面镂空大窗洞开,能清楚看见里面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的伙计。
池鸢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一回头,正好对上流光君的目光。
“那边有什么,要看这么久?”
池鸢回答得十分坦荡:“昨日凤音尘与我说,他今日在那家酒楼吃饭,你在静室应该能听到我们的对话。”
流光君眼神微黯:“嗯,那你想去见他吗?”
“不想。”池鸢几乎是毫不犹豫。
流光君浅浅一笑,视线转向窗外:“那下面这位呢,你不想去见一见?”
“下面,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