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舒推门进去,刚迈了一步:“喀嚓。”
他低头一看,地上全是碎瓷片。再抬头一看,澹台烬正站在窗边盯着自己瞧。
窗外的一树松枝投下阴影,刚好将他笼罩在内。明暗交错间,那种目光很难描摹——然而微生舒不期然想起曾经遇到的一只黑猫。
它潜行于暗夜的时候,也是这样谨慎地探究、警惕地好奇。
微生舒踩着一地碎瓷走过去,随手把请柬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
“怎么了,心情不好?”
澹台烬并不觉得心情不好。他只觉得心乱。
叶夕雾和萧凛的话在他脑海中轮番上阵,迫使他去怀疑眼前的一切。
他想: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对我好?是怕我死去天下遭劫,还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但微生舒的动作比他的想法更快一步。这些念头刚刚产生,对方就已经伸手摸上了他的眼角。
澹台烬没有躲开。
温热的感觉一触即离,他听见微生舒问:“你这儿是怎么了?被什么划到了吗?”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个笔洗。”
“摔就摔了。”微生舒并不在意,“我看你刚才盯着我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澹台烬摇摇头。
是方才抚过眼角的一点温度,是半枕山上的那个夜晚,是更早之前的街市、花灯和金鱼——他突然不想问了。
他不懂这种情绪名为情怯,自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迟疑。
他只是觉得,这一问已没有必要。因为他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于是面对微生舒的问题,他只说:“没什么。”
他又问:“你刚才拿的是请柬吗?谁的?”
然而这问题的答案他再清楚不过:是萧凛和叶冰裳的大婚请柬。
所以这问题完全是废话。但他终于无师自通了用废话来含糊自己的真心——而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一颗会疼会彷徨的心。
微生舒将他拉过来,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眼尾被划出来的一点红痕,确定无事才放开手,取了一封请柬给他,“叶家大小姐被册为宣城王侧妃,这是给你我二人的请柬。方才六殿下亲自来送的。”
澹台烬的目光在那两个名字上停留片刻。“侧妃?”
“叶家战功显赫,在军中势力颇大。盛王不会让叶氏女为宣城王正妃的。”微生舒倒并不意外。“皇宫没有真情,只有至死方休的权衡。宣城王才是那个例外。”
“你好像对这些很熟悉。”
“舒不才,在出世修道之前,也是做过几年官的。”
话虽如此,但微生舒并无自矜之色,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不过说起宣城王——下月初的婚宴,你要不要去?”
***
“恭喜恭喜。”
“恭喜啊。”
连日放晴,加上内外悬挂的红绸,让冬日也显得暖洋洋的。
宣城王府中,盛都权贵往来不绝,黎苏苏跟着叶大将军和叶大哥进了王府大门,只觉认人认得眼花。抬袖掩去一个呵欠,不经意间往角落一瞥——咦?那个穿着一身玄衣的,不是小魔神吗?
说起来,这段时日她常往国师府跑,成功和微生舒混了个脸熟,只有这个小魔头,不知吃坏了什么药,每次见她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有惹到过他吗?她分明对他那么和颜悦色!
黎苏苏看看独自站在那儿的澹台烬,又看看叶爹爹和叶大哥——这两人都在和熟悉的人说话,没在盯着她。她乐得无人注意,趁机蹩到角落,清了清嗓子,再次尝试和小魔头搭话:“咳,那个……你一个人来的?”
澹台烬转着手里的一支紫竹笔,看也不看她。
“你要是想找微生舒——他在那边和九公主说话。”
黎苏苏回怼:“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国师,说不定我是找你呢。”
澹台烬回给她一个嘲讽的“哦”。
小魔神油盐不进,黎苏苏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生气。
算了,反正他在这儿又跑不了,她还不如先去看看叶冰裳。唔,她身边那个嘉卉虽然依旧警惕自己,但好似没之前那么横眉立目了——她就说嘛,自己这么讨人喜欢——所以果然还是小魔神自己有问题,绝不是她不招人待见!
黎苏苏如此打定主意,在人群里溜来溜去,像一尾灵活的游鱼,眨眼不见了踪影。
澹台烬目送叶二的背影消失,又将视线转回堂中。
驸马都尉高捷、晋陵侯邱钰、永兴长公主之子程鹏……这一宴,可真是故人齐聚,正适合他送一份大礼。
不过还需再等等,毕竟,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没有到啊。
不知过了多久,宾客皆已到齐,门口才响起一声通传:“武宁王到——”
堂上之人纷纷拱手:“见过五殿下。”
细论起来,这还是自宫宴那日被烧伤后,武宁王萧凉首次在如此盛大的场合露面。
“免礼免礼。”他踱进门,虽是在笑,眼神却十分阴郁,意有所指道:“只是不知,是我来晚了,还是诸位来早了呀?”
众人无不低头诺诺:“是、是我们来早了。”“对,是我们来早了——”
萧凉轻蔑一笑,刚要招呼身后的跟班往堂中就坐,却突然看到了对面的熟悉身影。
“呦,澹台质子也在哪。”他走过去,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啧啧,景国以玄色为尊,今日质子穿得这般体面……有意思喽。”
澹台烬礼貌询问:“有意思在何处?”
萧凉凑近了一些,说:“本王可是见过你对叶冰裳献殷勤的样子。如今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新娘,难受吗?你看,萧凛是王子,你也是王子,人家权色兼得,而你却只能被别人所得——以色侍人的滋味,不错吧?”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只往澹台烬腰上绕:“不过你既能从了国师,当初怎么就不乖一点,从一从本王?也就不至于在冷宫吃那么多苦——”
他本意是想看澹台烬下不来台的模样,然而事实是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反应。萧凉心中暗恼:真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贱丨种。
可这贱丨种容色实在可人,他当初没能上手,如今实在心痒,便得寸进尺地又欺近一步——
“武宁王说什么说得如此开心?”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听?”
萧凉眯起眼睛看看来人,突然笑道:“哈哈,没想到国师还有此等雅兴!”
他的眼神黏腻狎昵地在两人之间流连片刻,“只是这怜香惜玉也得分对谁,一道菜吃多了,也不妨换换口味,你说对吧?国师大人。”
微生舒不接这个话茬。
他看了看这位五皇子的眉心,又自然移开目光,“武宁王今日面色不错。”
萧凉哼了一声。但对面的人是盛王都以礼相待的国师,他终是按下心中暴戾,欲招呼跟班离去。
这时,他忽地听见身后一声“再见”。
“你说什么?”他转身逼视。
澹台烬微笑着重复一句:“我说,五殿下,再、见。”
萧凉大笑。
“国师果然会调丨教人——是比以前懂规矩多了,哈哈!”他一甩手,“走!”
“你看起来不太生气。”萧凉走后,微生舒说。
“这种话我听得多了。”
再者,生气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还没体会过。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能有这种情绪,也没必要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力气。
微生舒接下来的话淹没在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待声响散去,新人步上正堂,霎时间礼乐齐奏,热闹非常。
“一拜天地——”
“看那边,庞宜之在叫你。”澹台烬在乐声中说。
“一起去吗?”
“不了。我在这儿等你。”
微生舒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对拜——”
“礼成!”
“哎呀,恭喜六殿下得一佳人!”“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在一片恭贺声里,黎苏苏揉了揉耳朵,转头问叶泽宇:“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
叶泽宇左右听听,“没有啊。不都是礼乐声吗?哪里奇怪?”
黎苏苏迟疑道:“可我怎么听着像是——”
旁边有人说:“——像是虫子的振翅声?”
黎苏苏忙抬头看是哪位客人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然而抬头一看就愣住了——竟然是九公主。
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前方宾客就突然爆发出凄厉恐惧的惨叫:一蓬黑雾腾起在半空,数不清的黑底金纹的毒蜂如乌云般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