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进来的天色,又转头去看微生舒编红绳。那根红绳正穿过一块墨玉一样、却又闪烁着星光的小石头——古怪的是,那石头上分明没有洞眼儿,红绳却无比顺畅地穿了过去。
微生舒穿完石头,伸手往被子里捞了一下。
虽然不明所以,澹台烬也任由他捞住自己的手腕,把刚刚编好的红绳小石头套在了上面。
“这是什么?”
澹台烬将手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我的家族会用星骸来布阵。每一枚星骸都对应一颗还活着的星辰,每一颗星辰则对应一位属于……或曾属于微生氏的族人。”
微生舒将余下的绳头扫下去,随手捡了根木棍把它们往火堆里捅了捅,语气再平常不过:
“这枚星骸对应我的命星。万万年前,它是天地初分之时的一场星雨;亿万年前,它是无尽洪荒中的一粒沙尘。”
澹台烬拨了一下那颗小石头。
它看起来像陨铁或墨玉。可若仔细观察,里面的星光正闪耀着划出规律的轨迹,更似一片被缩小的星空。
“所以……你把它从阵法里抠掉了?”
微生舒笑着看他,“没关系的。总归我不是把它从天上抠掉了。”
澹台烬抬着胳膊端详一会儿,终于坐了起来。不知是顺手还是怎的,他也从地上划拉了一根小木棍拿在手里。来回晃了几下后,他冷不丁地说:“我打算回景国去。”
“好。”微生舒并不意外。
澹台烬看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拿小木棍拍打空气中的浮尘。
“我听到了那天你对叶夕雾说的话。”
他说的这样直白,竟已完全不避讳自己一直在借由血鸦刺探消息的事实。
“你说,你会守着我,教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善,那么这一次——你会和我一起去吧?”
微生舒并无迟疑,“当然。”
白塔之事已了,无论是师门还是族地,短时间内他都不打算再回去。况且他离开不过几日,本来养得好好的人就又把自己折腾了个半死,他也实在不能放心。
“这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外间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听着像是小蝴蝶精说了一句梦话。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小树枝在澹台烬手里转来转去,他垂着眼睛,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知道吗?”良久,他轻声说:“兰安曾给我一滴血,让我活下来;莹心随我从景国辗转到盛国,照顾我二十多年,但我仍然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她们。如果有一天——”
他本想说“如果有一天你背叛我,我同样会杀你”。
但这句话的后半截奇怪地消失了,就像它自己不愿意被说出来似的。
澹台烬恼怒地皱眉。他又说:“如果——”
却不想,微生舒忽然抬手抓住了他拿来比比划划的小树枝。
澹台烬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没抽回来。微生舒像抓着剑刃一样,把小树枝的一端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如果真有那天。”他说。
“那我等着你来杀我——束身待罪,绝无怨言。”
澹台烬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周身裹着一重又一重迷雾的人。
他能百分百地看透人心吗?不能。
盛王、萧凉、冷宫的宫人、王都的权贵……
针对他的恶意大多毫无来由。
莹心、兰安、萧凛、叶夕雾……
对他好的人总是别有目的。
他理应怀疑一切。他理应防患未然。
然而。
……
“好。我信你。”
他曾经想把生命和灵魂献祭给黑雾中的神秘意识。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假象也好,陷阱也罢——
如果冥冥之中已注定这是他的结局,那么他接受。
澹台烬松开了手里的树枝。他往前靠了靠,只凭着本能,将前额抵在微生舒的肩头。
耳边传来低低一叹。一只手抚上他的后颈,激起一阵危险的颤栗,但他毫不在乎。
就算你真的骗我,就算你真的利用我——
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他呢喃道:“……我相信你。”
***
黎苏苏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
她听到一句哼哼唧唧的梦呓,有心睁开眼睛,可温暖的被子将她牢牢封印,过度疲惫的身体也完全不受意志的指挥。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外面早都黑透了,屋子里却还暖洋洋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
牧越瑶哼着歌儿掀起分隔内间外间的帘子,一眼瞧见她。
“你醒啦!我正要叫你吃饭呢!”
黎苏苏推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被牧越瑶推去洗手。等到洗完手回来,掀帘子进了内间——
她险些以为自己进门的方式不对,好悬要退回去重来一次。
只见原本灰突突乱糟糟的屋子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床和被褥一应换成了新的且不说,地上堆积的杂物也都被清理干净,露出了地面的木纹底色。之前被堆得东倒西歪的火堆变成了一个规整的火塘,几个纸片一样扁扁的傀儡小人正围在旁边切菜炒菜,叮咣叮咣忙得热火朝天。
黎苏苏忍不住又揉了揉眼。
这回她看到澹台烬换了一身淡水墨色的衣服,坐在一边拨弄一个冰雕——鉴于那玩意儿中间还会发光,所以也可能是一个冰灯。
而微生舒在另一边,正在教几个圆头圆脑的傀儡小人洗衣服。
教、傀儡小人、洗衣服。
这场面可太稀罕了,黎苏苏凑近了瞧。
她认出这是道书上记载的高阶傀儡符,最早流传于善纵傀儡的师氏一族。是以这些小人儿的身体虽然是纸,却并不怕水。它们围在一个大木盆边,学得很认真,洗得很卖力。
“唰唰唰!唰唰唰!”这样的声响和谐地融入不远处的厨房小调,原本破破烂烂的荒废木屋竟有些烟火人间的味道,几乎让她产生了一梦醒来、回到宗门的错觉。
——不不不。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考虑这些。
黎苏苏晃晃脑袋,将无用的多愁善感甩出去。
不过……她又想,微生舒之前似乎很少用这些法术。就拿赶路来说,别的修士多用疾行符、御风符,他却只像凡人一样坐马车。眼下倒是与以往大相径庭……
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牧越瑶已经很有行动力地在厨师小人儿那里“偷师”完毕,跑去和澹台烬说话。方才模糊不成形的念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闪现打断,黎苏苏也就干脆把它丢到了脑后。
她前趋几步,不远不近地在微生舒身边站定。
“那个……”她差点张口唤出“国师”,然而转念一想,对方多半不会再回到盛国做什么国师了,只好紧急住口,把这个称呼含混掉。
微生舒拍了拍小纸人,让它继续努力,然后转过脸来看她,很温和地问:“二小姐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黎苏苏先瞥一眼澹台烬,确定对方依旧在和牧越瑶说话,没有注意他们这边,这才说:“澹台烬……他的眼睛中了玄冰针。我听说……”
她再三琢磨措辞,力求不让自己看上去像知道很多的样子。
毕竟叶夕雾还有个不学无术的人设立在那里。
思来想去,果然还是把庞宜之拉出来当挡箭牌吧。在这方面他可真是太好用了。
“……我曾经听庞博士说,玄冰针入体,如果不及时斩断被寒气侵染的肢体,那么寒毒下行入心,三日内必死无疑。但澹台烬伤在眼睛,我是想,我可以……嗯……我想把我的左眼换给他。”
她故意说得吞吞吐吐,其实内心并无迟疑。
这事儿她早就在打算了。要解玄冰针之毒,只能换眼。可凡人的眼睛抵不住玄冰针残留的寒气,用不了几日就会腐坏,再说她也不能为了澹台烬去挖别人的眼睛。既然是她想救人,那就她自己来。
然而微生舒的出现打乱了这个计划:她自认不可能在对方面前瞒天过海换眼成功,只能开诚布公以求获得支持。
平心而论,她觉得这应该不难。毕竟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澹台烬都没什么损失。
可微生舒并没有回答同意与否,而是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黎苏苏以为他会问些什么,然而并没有。他只是看了看,很快便舒缓了神情,摇头道:“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黎苏苏心说:很有必要。
在某种程度上,澹台烬的性命比她重要。为了三界四洲的未来,她不在乎牺牲一只眼睛。
只留右眼也足够了。她很乐观地想:只要澹台烬不死,就很值得。
当然,这些话她不可能说出来。出乎她意料的是,微生舒却好似听出了什么,或是看出了什么。
他说:“有些事,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你还小,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
黎苏苏以为自己应该感到慌乱,可实际没有。
她只觉得眼眶一酸。她并不认为自己脆弱至此,可人的本能反应有时很难控制。
她努力抑制住冲上喉口的涩意,坚持道:“但是——”
微生舒又一笑,平和却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她的话。
“他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黎苏苏还想再说什么,后背却猝然一凉,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扎在了自己身上。
她带着一头雾水转身回望,正对上澹台烬寒津津的目光。
黎苏苏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盯我干什么?她大惑不解,心说:我和微生舒讲几句话又怎么惹着你了?
好在牧越瑶及时出现,宣布开饭,打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眼神厮杀。
黎苏苏只得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去,跟着坐到了桌边。微生舒的拒绝在她意料之外,而今也只好另作计较。
……
木屋里自然不会有计时的铜漏,但天已经黑得很深。傀儡小人的手艺很不错,四菜一汤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对了,苏苏,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围坐在桌边的几人要么是修士要么是妖精,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牧越瑶便顺口问起了这件事。
接下来的计划?
第一当然是保证澹台烬不被玄冰针毒死,第二则是想办法去荒渊。只是无论哪个都不好对外讲——
等等。
黎苏苏灵光一闪。
自和勾玉谈话后,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牧越瑶,此时岂非正是个好时机?她可以顺势抛出“荒渊”这个词,看看对方的反应,也好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套话。
如此打定主意,她便说:
“我看志怪传奇里记载,荒渊里有一只神龟,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我正有些问题,想去问问它。”
澹台烬笑了一声。
黎苏苏假装自己没听懂那是“你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的嘲笑。
牧越瑶则愣愣地反问一句:“荒渊……神龟?”
她懵然想:荒渊里有神龟?她怎么不知道?
不过转头也就释然了,毕竟荒渊那么大,有些地方自己没去过也很正常。
于是她说:“虽然我没听说过什么‘神龟’,不过你要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她的这记直球直接把黎苏苏打蒙,卡壳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嗯?我之前没和你说过吗?”牧越瑶伸长了胳膊去够那一盘尖椒炒蛋,被辣得斯哈斯哈,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我——嘶——我就是从荒渊出来的——哈咝——那儿我可熟了。”
你确实没和我说过!而且这么重要的事随随便便说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黎苏苏不免扭头去看微生舒。然而对方正用公筷把鱼腮上最嫩的那块肉挟到澹台烬碗里,对牧越瑶的话毫无反应,见她瞧过来,才放下筷子说:“从这里去荒渊,骑马也要走上月余,我看还是直接让阿瑶带你过去比较快。”
“是啊是啊。”牧越瑶连声赞同,看上去很乐意带小伙伴来个荒渊数日游。
黎苏苏:“……”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期望顺利实现而感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