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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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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时天光大亮,现是黄昏,远山蒙蒙云霭间漏泄薄光,照地青石阶上小洼斑水亮金金。来者乌靴踏碎映景,飞溅几点清透光亮

此时已是夏末,凛秋将至。雨季漫长,宣州恍若浸在缸里,连天不见晴空

倏一风动,绵雨又落,引得飞花漫漫。晃动木扉被屋里人拉合紧闭,掩去外头光景,不闻古寺钟、不见故人影

被拒之门外的访者似是早有预料,却在门前阶下伫立多时。直至漆门微开,从缝里探出张略显稚嫩的面庞,悄悄打量他们几眼

司弦抿着唇,跨出槛外,又将房门仔细合上,转身对等待已久的两人微微欠身

他稍一鞠躬,年纪尚小,姿态却十分得体道:“殿下、宋公子请回吧……我家公子受了凉,惶恐传染病气,二位千金之躯,他担待不起,遂不见客。”

“望殿下公子体谅,请回吧,”话未落,司弦又一躬身,却埋头不起,犹如定要等个回应

云墨晕染的油纸伞被稍稍抬起,露出伞下昳丽容颜

宋观棋面色不改,无言凝视三阶之上少许,又沉下眸光

忽而纸伞一晃颤,还未回眸,宋观棋掌中伞柄已被夺走。他不做理会,倏尔正色,朝阶上躬躯深拜

司弦并不意外,宋观棋起身后也跟着抬头,目送着二人漫步下长阶,直到身影在视线模糊,才回身入房

古刹沉钟震,云深花鸟静。那浩荡回肠的钟声,分毫不扰高林幽静,反化声此间显得孤寂。野草丛生漫靴旁,青石长阶凉,现下遇雨,更是湿滑

谢延一手执伞,一手虚扶着身旁人腰侧。不知是被这古寺寂寥感染,亦或其他,二人皆是沉默,唯有风掠草动

或是有意打破此境,在伞柄一歪时,谢延陡然抬高腕,让宋观棋的手落了空

后者不解看过来时,谢延忽一勾唇,含笑道:“我撑着,不然得磕到头了。”

闻言,宋观棋收敛目光,专注脚下石阶。他神色不变,原搭在谢延臂上的手却悄悄松了力道

见状,谢延直接抛了客气架子,干脆右手往前一探,将人牢牢牵住

“逗你呢…宋公子。”谢延夹着嗓音尖细,捏了捏那柔软的指腹,“你不说话,我便心急。”

平素本就沉默寡言的宋公子更觉无言

“理理人啊…”

宋公子眼皮一跳

“嗯?宋……”

宋观棋忍无可忍,倏地握紧谢延作祟的手,含糊不清道:“知道了。”

谢延不住嗤笑出声,挪步贴近几分:“回去再喝碗热姜汤,你太冷了。”

话及此,他不禁五指钻进宋观棋的指缝,包裹住泛冷的手,与之十指紧扣、体温相融

谢延拇指按在渐渐回温的手背,话锋一转,沉声道:“他不愿见客,是在情理之中。他有如此胆识,该是猜到了兵饷案东窗事发的缘故。”

“早在齐问濯下狱那日,他便察觉到了。”宋观棋略一沉吟,“要他抛去如此恩怨,是我强人所难。”

“这不怨你,虽横亘恩怨,他也是明事理的人。况且,他也看的明白,这参天大树的窃蠹蚀咬之患沉苛难起…谢延眸光一沉,“根早已烂透了。”

他瞥了眼昏暗的天色,轻叹道:“况且,不是尚有回寰余地?”

宋观棋也松了口气,确实,齐绪修给他留了机会

思绪不禁飞溯那日大雨,齐绪修只身降敌,分明做好命死刀下、世人唾骂的打算。他能为宣州做到如此地步,可见得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他临危不惧,不卑不亢收了宋观棋为他撑起的一方青绸,最终又带回去所住山寺

自齐氏罪诏下来后,齐绪修便搬出原先的祖宅府邸,住进了高山寺。“高山寺”不过一无名高山内鲜有人知的寺刹。原就香火稀薄,战乱纷起后更是无人再问津,连寺内和尚住持都一溜烟跑光了,惟余一年岁尚幼的小和尚。小和尚倒也无甚怨言,仍是每日准时敲钟警人

因着齐绪修性情良善、尽修缮义举,又为宣州百姓以命试敌,便被准许住进高山寺

宣州告降后,齐绪修就从众人视线销声匿迹。他几乎是一步不出高山寺,也回绝了一应拜访来客,宣州知府以事务繁冗请其下山也吃了闭门羹

所以多日来,无人得见他面目与任何风声,恍若与世隔绝

可他留下了宋观棋的伞,这伞是要还的,这面也得见,只不过是时候未到

正值思索之际,谢延突地将他拉住

宋观棋陡然回神,一抬眸,原来已经走到山脚下,面前停一辆高盖锦帘的马车

近来事务繁杂,无论是谢延还是他,各自忙地脚不沾地。今儿个好不容易落得清闲,宋观棋随意收拾一身又赶来高山寺。虽说早知碰壁,这份情意却是要尽的

纵是军中诸事未了,谢延也是要来登门寒暄。这里面也有讲究,一则是为陪人,二则安抚民心

齐绪修现今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作为出门告降的使者,感恩他的只有宣州百姓。又有齐问濯一辈盗用军资死罪在先,齐问濯此行,无疑让齐氏一族披上祸国殃民的骂名

然是如此,齐绪修这一步走地看似万劫不复,却给不少吃尽战乱苦头的穷州僻县开了先例。往后再有此例,人人首先想到的也只会是叛国贼齐绪修

谢延在众目睽睽之下礼贤下士,就引来大靖饱受战火煎熬的黎民目光。或许千万道狠辣如刀,但他救济难民不假,发出去的粮食是真,搭建临时住所是真,规束将士不扰百姓也是真

寻常人家重家国,他们重的是义君贤臣,同样重小家。若是王土崩塌,国主昏聩,肚子都难填饱的日子久了,世人心里难免生出质疑、慌乱。这样的国家,纵兵戈未起,终是危如累卵

思索越深,宋观棋不自觉眉头越发紧蹙。困倦与忧虑交杂,他倚在温热怀抱合眼小憩,平白渗出冷汗

半梦半醒之间,发觉谢延指尖抵在眉心处,正轻轻揉散郁结的愁绪

谢延俯首,与宋观棋额间相抵,果然察觉到温度烫人地不对劲。他又将人搂紧,嗔怪道:“那日淋了雨,我早说修养几天,逞强什么?”

“来不及……”宋观棋仍阖着眸,埋头闷声道,“盛京城来不及……”

“来得及……”谢延蜻蜓点水般吻在宋观棋鼻尖,逐步往下,“你好起来,什么都来得及……你想做什么,我都替你去做……”

不知是不是病情使然,宋观棋脖子到耳根嫣红一片,微微侧过脸,最后一吻错落在唇角

他安抚般摩挲着谢延虎口的茧,哑然道:“小心染了病气。”

谢延封住了他的唇齿,在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里低笑起来,还笑的很坏:“值了。”

宋观棋眼都没敢睁,暧昧不清的光晕下脑子也昏昏沉沉,再无法思虑其他

或许那些风月传闻不作假,他想

……

雨后光阴皆须臾,宋观棋再睁眼时,已经躺在暖和的床榻

谢延为了照顾他,将一应军务推给楚津,一直在榻边忙前忙后。毕竟任谁看到一个小小风寒就让他昏迷不醒,都该胆战心惊

这确实不止是风寒,不过他的病寻常医药已是无用,不然也不至于费了谢延好些时辰都没能安下心,如今睡在枕边还皱着眉头

宋观棋抬指停在半空,很想,却没敢去碰

他无声一叹,蹑手蹑脚从温暖中抽出身,小心翼翼将被衾理好后,转头走向窗外

窗扉微启,潜进雨夜湿凉,宋观棋冷不防身形一颤。他止住了要打喷嚏的念头,将窗推地更开

原本模糊不清的黑影缓缓显现轮廓,蛐蛐踩着窗沿,向内伸进黑溜溜的脑袋,探头探脑观察四周

宋观棋没去给他顺理略微凌乱的翼羽,瞥见满片黑羽间沾上一瓣花红,心下了然

他似是沉浸思绪,竟没听清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模糊不清间只觉风声潇潇

鞋尖一转,才发现谢延不知何时醒来,衣装整齐站在木椸旁,腕上还搭着一裹圆

谢延毫不躲闪迎上他的目光,信步走来,将外衣披盖在他身上

“我要去。”宋观棋好似做错事被捉住般露出些许无措,苍白解释道,“盛京那头,来不及了……”

“我知道……”谢延一边伺候着宋观棋穿衣,一边抽空回应,“我陪着你。”

“这大半夜,”谢延浅然一笑,“孤男寡男的,我多害怕呀。”

听见笑声,宋观棋才松下心弦,暂不理睬他胡言乱语

待穿戴完毕,一同施施而行

……

灰瓦木檐下伫立一人,望着远处高山流水若有所思

骤然耳边传来轻步细声,司弦转眸,见到来人毫不稀奇

他躬身向二人行礼:“殿下、宋公子。”

宋观棋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殿下请随我至他处……”司弦十分有礼地说,“我家公子说独见一客。”

宋观棋拍了拍谢延手臂,略一颔首,转身走入房内

屋内空荡陈陋,摆设简单,没走几步便到了里屋,石榻上方置一木几,几上两盏茶凉。一人身着素白长袍端坐几边,漏进几许月白照墨发

齐绪修侧脸埋在暗处,并不去看宋观棋,淡淡道:“坐吧。”

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

宋观棋不作声,沉默跨前两步。“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额头抵着凉石

“你不该跪我。”齐绪修终于回过头,却不动身,“这一跪,该留给老师。”

他沉声一叹,似是无奈,也像惋惜,更如自嘲般:“起来吧,师兄弟间该平起平坐。”

宋观棋知趣起身,随意拂尘,坐到木案另一侧

不等他开口,齐绪修率先打破僵局:“你不必生愧,我从未怨你。”

“师兄大义。”

闻言,齐绪修不由得失笑

他受得住千古骂名,宣州却经不住铁蹄战戈……

“当不起。”齐绪修面色不改,悄无声息转了话头,“只是我很意外,你变化不小。手段了得,隔这么远,也能将盛京搅地天翻地覆,连瞿悉秋都甘为人棋。”

“瞿悉秋自有一番想法。”宋观棋握着茶盏,指尖几下叩在瓷白,“我用不动。”

瞿悉秋自有雷霆手腕,查到案情异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此番,他不过顺水推舟,意外有了助浪成涛的结果

“晟王麾下不缺高才贤士,也不该是为这无用一歉。”齐绪修掀眼看去,“我猜,为着老师来找我的?”

这话一语双关,近些时日确有齐绪修要投入晟王座下的风言风语,此言一出便是明明白白回明态度。不过宋观棋确实不是为此而来,正如后半句,拜访的主要目的便是因为林如海

宋观棋缄口不言,从宽袖间取出一枚玉佩,轻置木案之上

只一眼,齐绪修便怔住。默了半晌,才启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瞿悉秋愿意承这顺水人情、苏子明胆敢御前揭发齐问濯,全因顾珂一人缘故

一个顾珂,便牵扯朝野满堂高坐人,不论君臣

林如海愿意交出这一枚棋子,看来早在临死之际对这世间大失所望

“老师只留我一句话。”宋观棋抿下一口凉茶,“他告诉我顾珂不能做死棋,我却没想明白,一枚玉佩,如何能让他心甘情愿。”

齐绪修垂眸摇头,感慨万千:“你早该想明白的……早该想明白。”

再抬起头时,眼底尽是悲怆

他毫不避讳对上宋观棋的双眸,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宋观棋猛然顿住

“老师,他到死都在为你着想……”齐绪修嗓音沙哑,不紧不慢道:“顾珂当年被老师所救,逃出盛京在外隐姓埋名。安然无恙近三载,直至刺客暗卫找上门来,妻儿丧命后,他再度沦为亡命之徒,无人可知去处。”

宋观棋听得入神,这是连他也不为所知的秘闻

“被追杀时,顾珂也曾又一次找上老师出手相助。他以为无力回天,妻儿已命丧敌手,从此不知所踪,连老师都没办法寻到他。”齐绪修忽而将见底的茶盏反叩在案,“然而顾珂不知的是,老师救下了他妻儿两人,秘密安养远乡……这玉佩是顾珂与其妻定情之物。钱财、名誉、权力都不是顾珂为其主卖命的原由,顾珂愿作他人手中刀,便是为了知遇之恩。所以,你用什么都没法威胁一个了无牵挂的情义之人。”

时至今日,宋观棋恍若醒悟,堪堪参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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