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寻常,古刹长寂,回响幽幽,刀鸣铮然
牢房并不大,更是杂乱,深夜却多了二人造访
赵渡轻车熟路收拾一地狼籍,指尖无意触及一整块冰冷结血时,还颇感嫌弃地耍了耍手
显然无济于事,天寒地冻,以至于温热的血渍很快结成霜。他微微转身,乌靴磕到什么圆溜溜的硬物什,轱辘辘地滚走
赵渡刚想伸手去抓,那一个切口平滑的脑袋就被踩住了,抬眼便撞上赵澜黑暗中意味不明的视线
“皇……皇兄。”
赵渡并不意外来人,也不起身行礼,抓住了被踢过来的脑袋,一把塞进了麻袋里
那骇人的脑袋面容狰狞,可见死前受惊不小,或是不甘心。荀阳该是多不甘心,才没舍得一头撞死,可惜终了也不过落得身首异处
相连的脖颈切口还不断往外冒血,青青紫紫染湿赵渡的袖口,他似是不悦般蹙起双眉
牢房里透着死一般的寂静,铁窗外月华渗进,将灰墙血霜映地格外分明
“麻烦……”身后的人冷不防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赵渡一开始没明白,想了一会儿便了然了
他一边将最后的脏乱衣袍一股脑塞进去,一边回道:“我臭名昭著,多杀个人也不足以为奇,总不该将祸水泼去皇兄身上。”
“是这理,不担心哪天保不住你?”赵澜面色不改,话里听不出情绪,“如今,反声不小,正理堂上,人人都想参你一本。”
“我无所谓。”赵渡握紧袋口,半蹲着歇息。他默了半晌,才说,“我是贱命一条,若无皇兄,怕是连盛京城门都进不了。”
“是吗?”不大的地方被分割出明暗两界,赵澜站在月色黯淡里,重复道:“贱命……”
“皇兄……我不怕。”赵渡垂着头,背影显得些许低落
气氛莫名沉重,压地他心口闷疼,他嘴巴翕动,想说些什么,又听赵澜幽幽开口:“近来世家动作不小,叫嚣着要另立新帝……”
“皇兄……我……”赵渡倏地站起,慌张上前拉住了柘黄衣袖一角
后者眼神淡漠又疏离,犹如在看一个陌路人
“嗯?”赵澜任他拽着,语气里带有无声威压
赵渡被这一眼逼退几步,背在身后的手不禁发颤:“陛下,臣弟绝无此心!”
“今非昔比……”赵澜无声一叹,“当初可是连刀都握不稳……你视人命如草芥,巅峰龙椅在你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赵澜端详着斑斑点点的月色,并不看赵渡,漫不经心踱步向外
“皇兄!”
大雪瓢泼的天,赵渡额间竟渗出冷汗,赵澜陡然一番话犹同眨眼间又将他打回当初狼狈之像。彼时赵澜也是如此居高临下看着他,纵使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这人也不同常人一般露出半分怜悯
“朕信你,天下人却不能容忍……”赵渡直至走到牢房外头站定,才略微侧眸去看僵在原地的人,“世人皆信报应轮回,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你看,如何处置算得上合适?”
他半边脸隐在暗处,只露出一抹凉薄的笑意,赵渡的心随着凉了半截
倏尔静了下去,赵渡无言盯着那道与自己泾渭分明的身影
半晌
赵渡启声,沙哑着嗓子:“以死谢罪,可合皇兄的意?”
赵澜没回头,却听得出心情愉悦:“善……”
说罢,他将手中锋刃掷去,被赵渡稳稳接住。后者轻嗤一声:“命绝于此刀,臣弟无憾。”
奈何前者并不细听,赵澜踏着蜿蜒血色,悄无声息消失在长廊
朱门槛外一人侍候已久,见着织金龙袍的影子就屈躬行礼
瞿悉秋不作声,埋头间人已经走到跟前。隐隐约约昏暗光盏下,瞥见那一角柘黄突兀点有血花
还是来晚了……
死寂里恍惚传来刀剑坠地的清脆声响,借着衣摆遮盖,瞿悉秋悄声起首,却见赵澜目不斜视,沿着阶径直往前走
底下侍奉的太监赶忙上前撑开大氅,却被命退
赵澜立身于风雪肆虐中,满意掂了掂呈上来的令牌
调令禁军的命牌,昨日还藏在赵渡腰带,现今已沦为他人掌中物
瞿悉秋站在檐下,被飞霜袭面模糊了眼
……
瞿府
盈盈霏雪,叠叠灰瓦
瞿悉秋难得清闲,正倾身挑着泥炉子的火,轩外满庭盖清白
他无心赏纷扬银素,默默掐算着时辰
火舌舔舐着上边的紫砂壶,烫人的热气从壶嘴喷薄而出
正是时候!
“嘭嘭嘭……”
庭外闹了起来,婢仆慌乱的脚步声渐近,踏地长廊桐板“嘭嘭”响
不多时,腰挂锋刀的锦衣卫涌进瞿府,快步长廊入内,惊却残枝寒鸦
瞿悉秋上无老下无小,二十又九尚未娶妻,府邸比起盛京其他显贵寒碜不少,整个宅子上下不过几十仆从,如今都被赶到府中空地
报信的丫鬟半路被劫,瞿悉秋听着不小的动静,甚至不曾探头去看,毕竟有人特意来讲
“茶酽霜浓,瞿大人好兴致!”
来的是奚如峰,他毫不客套,鞋底沾了泥点子,径直跨入槛内
瞿悉秋并不理会,不疾不徐斟满两瓷杯,馥郁茶香登时萦绕开来,他抬手作“请”的姿势
“你倒坐的住……”奚如峰在对案坐下,搁下绣春刀,却没碰那杯环绕热云的茶,“你动手如此明目张胆,得多谢苏子明这墙头草,不然今日来,可不止做个筏子就罢休了……”
奚如峰兀自笑眯了眼,抬手欲搭上对面人的肩,却落了空。他也不生气,屈起的双指自然垂落,一下一下叩响木案
瞿悉秋神色不变,不动声色挪开了身子。他轻轻吹散雾气,抿下一口茶:“莫须有之罪,即便你翻了整座宅子,也坐不实我的名。”
闻言,奚如峰顿住,面色几变。他坐直腰,端起了茶盏,含笑道:“咱们之间,也算得上同舟共济,何须遮遮掩掩,是与不是又如何?”
“话说的漂亮,既如此,做什么搜这么仔细?”瞿悉秋放下杯盏,侧眸看去
窗外闹声非凡,四下慌乱仍不扰此处闲情雅致,品茗二人面上风轻云淡,三言两语间陡生剑拔弩张的气势
奚如峰抿着温茶,用茶盖掩住瞿悉秋的视线,压着声道:“好歹走个过场,陛下的眼线不少。”
瞿悉秋肆无忌惮道:“许你承诺的是苏子明,联合世家也是苏子明,左右都是苏子明一人之言,何见可信?我看,不是有陛下的人,而是你要找我的人。”
说罢,他扯出一抹冷笑,正面对上奚如峰
“瞿悉秋……”奚如峰也搁了瓷盏,缓缓转过头,“你我之间,何必要闹得难堪?时至今日,你还有路可退么?”
奚如峰冷下眉眼,槛外来了锦衣卫,对他摇了摇头,便知道自己又扑了空
来来回回,这宅子早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半分蛛丝马迹都没寻到。瞿悉秋鲜与人合,奚如峰少有与他正面对上,可每次争锋较力皆落下风,瞿悉秋表面一派儒雅气度,实则心比铁硬,手段狠辣
“这么提防我不好吧,这是又要我无功而返?可让我与那头怎么交代?”奚如峰撑起身,皮笑肉不笑
“小心驶得万年船……”瞿悉秋侧开脸,“破釜沉舟那一套我不喜欢,且安心等着。”
“狡兔三窟。”奚如峰从齿缝里嗤出一声,语调转冷:“破釜沉舟不喜欢,釜底抽薪如何?皇亲贵胄、国监儒生,瞿寺卿可担得起?”
“瞿某拭目以待……”
话落,瞿悉秋鞠躬作揖,送走了愤然甩袖而去的奚如峰
被聚赶作一处的仆从也散了,此刻低眉顺眼的小厮赶来,正好撞见铩羽而归的锦衣卫
最前头的神色怪异,奚如峰眼尖,一下便注意到
“等会……”奚如峰豁然止步,逼近几步,“你……抬起头来。”
那小厮被吓得脸色煞白,无措地左顾右盼,就是不敢抬头
奚如峰压低眉锋,张口欲出声,猛地被一道清冷嗓音打断
“过来……”
听到叫唤,小厮忙不迭往后头跑去,急地差点就摔个酿跄
奚如峰回头,弯眯眉眼,笑意却不达眼底
瞿悉秋神色自然,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奚如峰恍然大悟般自顾点了点头,收回打量的目光,步伐都轻快许多
直到目送气势汹汹的锦衣卫走远,瞿悉秋才回过头来吩咐道:“退下吧。”
小厮得令,连声应好,匆匆走开
瞿悉秋抬眸看向余下仆从,挑出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替我去趟苏府,送信。”
后者不解问:“听闻苏大人近来并不在府上……”
“照做就是……”
话毕,他翩然拢袖,双眼却盯着面前人,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