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绪修闻声看去,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只见眼前人眼眸深邃,眉间藏不住的桀骜,此时此刻正好整以暇打量着自己
齐绪修略微理袖,拱手作礼,对先前的话不置可否,只莞尔一笑,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这会儿云祝谦倒愣住了,他不自然咳嗽两声,张口欲说些什么,猛地被来人打断
“公子!”
二人一同转头,花上鸢已经站到跟前
“公子,走吧。”
说罢,她佯装无意上前半步,恰好挡住那道灼热的视线
齐绪修没发觉,抬眸见前边停了辆马车,便回身向云祝谦拜别
望见车夫面露焦灼,云祝谦状似不经意问:“如此匆忙,是要往哪边去?”
他又加了一句:“看二位人生地不熟,恰好,这片我熟悉。”
齐绪修步子一顿,惊色一闪而过
这人眼力不凡,纵是平常装束也瞧出他们从远处而来
他面色不改,道:“不劳烦……豫园东街而已,我们也快到了。”
云祝谦似笑非笑,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车厢内摇摆不定,花上鸢借着晃动的帘子间隙往后看,须臾转过头来,道:“这人行为举止异于常人……”
“应是当地哪位高官显贵的公子。”
齐绪修在马车颠簸里生出几分不适,倚在车壁无声舒一口气。花上鸢见状打帘出去,独留一隅寂静
……
玄墨浸苍山,夕影别雀楼
马车一路不停,止蹄时天色已晚
宋观棋在檐下等候已久,见车上人掀帘而下,笼火映照人面,他心中方水落归漕,稍许安定
齐绪修视线下移,落在那只搭在姜梧腕上的手。他知道宋观棋身体抱恙,就以自身舟车劳顿,疲惫太过为由将人哄去休息
直至翌日天明,两人才堪堪说上话
早膳并不是一处共用,齐绪修被引到内室,见到纱幔坠地、朱屏隔绝不禁一愣
如今仔细端详才知晓,宋观棋着实病的不轻
姜梧倾身替他斟好茶,也走了出去,顺带关上门扉,留二人共处
“先前来信不是说,你的旧疾已大愈?”齐绪修侧脸去看帘后隐约人影,神色凝重,“现下是怎么回事?”
之前他久居高山寺不出,后闻宋观棋命不久矣,他受其书信所托,前往潭州照看顾珂等人状况
但不久前又收到消息,说是大病初愈,久未谋面,特邀一叙
他心下明白宋观棋遇着棘手的事,当初去往潭州就料到雀乔一行避无可避。但他有意要帮,自然也没有不来的道理,却不知宋观棋竟伤病至此
“无碍……”宋观棋嗓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病气,“不是什么大病,左右歇息两日即可。”
闻言,齐绪修微微蹙起眉头
“怎可拿自个身体当儿戏,时至凉秋,更是得修养调息的时候。”他温声训斥道,“雀乔方逢大乱,前阵子既劳神太过,便不要再逞能。”
自多年前,林如海身亡前夕,料得自身命将尽矣,便早早写信,盼请他做师兄的能照顾好同出师弟
一封托孤遗书,几乎让齐绪修夜夜难寐。好容易熬过针锋相对的时日,却也未得安生
宋观棋本就不是软性子,总不拿自身安危当回事,教他这位师兄整日跟着提心吊胆
按理说,二人关系实是微妙难述。若放在从前,比作逢场作戏也不为过
可共同见识年岁变迁,在世事的烂泥中摸爬滚打出一身伤痛后,于兵荒马乱里,他们也滋生出挚交故友的惺惺相惜
如今相处,倒也与寻常师兄弟一般无二,又更进一步
宋观模在里边正襟危坐,没敢把齐绪修的话不放心上。他心里到底清楚,齐绪修在真正做一位好兄长,表面呵斥实则关慰的言辞并不作假
“是,劳烦师兄挂念,往后不会如此了。”
“你话虽应承,到头来如何,也未可知。”
齐绪抿一口温茶,无奈般松懈了气势,话锋一转,道,“你前些日子购置的一批重资,怕不是要运往北野?”
“正是……”宋观棋盖下眼帘,轻声道,“我求师兄来,也是为此事。”
“你要跟着去?”
帘内安安静静,无言默认
齐绪修才按下的愠怒又涌上来,道:“当下北野正值兵事,也到了飘雪的时节。江南不比远北,霜冷苦寒非常人可忍受得住,更不必提这一程的颠沛艰辛,未免过于胡闹。”
宋观棋低头听训,不再回话。他看了帷幔半刻,暗自思忖
谢延时隔多年,终是得偿所愿回到梦中乡。他义无反顾,冒险回归北野,自然可贺。但这一走,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世人道晟王此举狂妄,无疑是向满朝文武毫不保留暴露自己的把柄
——熊熊野心藏无可藏
自古帝王多疑,谢书善也难免猜忌不穷,否则怎会几次三番阻挠?
各路豺狼对雀乔虎视眈眈,内城之南温州杨氏与江南云氏一旦谋合,谢延无异于陷入四面伏敌的境地。云含章位高权重,是朝中稳扎不动的中立派,世家斗得你死我活,内外诡谲云涌,云氏皆不会轻易出手
纵使云含豫与谢延关系匪浅
可这般惹人忌惮的存在,皇权断然不能坐视不管。不若大内权臣与云氏暗合,九五至尊的位子岂不架空?衔连三地的雀乔因何会直属亲王封地缘由便在于此
雀乔实是谢氏王权埋在泽国的一颗明棋,历代获封此地的亲王,一直是内城五州与江南不可忽视的枷锁
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
此番他既定策随伍行至北野,雀乔则不可无亲信置守,以防事故突生
尹净虽算得上为国为民的好官,本分做个知州不在话下。可要他在权争内斗中执掌大局却难,宋观棋看准其紧要关头难以拿准主意。江南云氏声名在外,独独尹净一人,保不齐会被牵着鼻子走。无一心腹在此与云氏周旋,他不敢安心放手
思来想去惟有齐绪修是心目中无二人选。况于楚国境内,与之相识者甚少,亦可免丢不少麻烦
室内静了好半晌……
里间侍坐的人有多执拗,齐绪修早已领会过,眼下一番话砸不出一点回应
见其不肯退步,齐绪修又道:“殿下可知道?”
宋观棋静默须臾,作势咳了两声,才道:“师兄,我欲求你,留居雀乔。”
他必须去北野……
雀乔虽是或不可缺,可正主终究远在北野。沙场刀剑无眼,又有朝堂诸臣背后使绊。离别千里之外,鸿雁鱼书久不达,未知更让人辗转反侧
此言避开方才问话,意思却足够明了
齐绪修知他心意已决,不愿再劝。他拨开茶沫,道:“我德才尚浅,且志不在此,做不得晟王府的入幕之宾。此程,惟念日后再难相见,方来一叙。”
“师兄学识过人,襟怀天下。”宋观棋隔纱直白看着齐绪修,“往朝浮云去,现今九州一统,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暗流汹涌。楚国虽国力不衰,弊刀犹悬。昨昔血泪难追悔,今有杨相权倾朝野,难防血雨腥风又兴。”
世家专权,不论靖楚,皆为难起之沉苛。虞氏一族惨案不见昭雪,即至好印证
齐绪修搁盖茶盏,掩去水中映景
一阵窸窸窣窣,宋观棋已经撑起身,对着齐绪修行跪拜大礼:“师兄,你不为任何人运筹帷幄,是天下黔首的谋士。”
齐绪修哑然,含糊道:“起来吧。”
宋观棋纹丝不动,跪过山风吹破三千流水,诸付夔江穿玉阙
晚间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连好几日阴晴不定。出行的队伍并不因此拖延。只待到宋观棋病情稍有起色,恰好碰着烈阳掀云,则择定当日启程.
扬帆江上远,白鸿不清。齐绪修从秋风高爽中醒神,大船惟余残影
墨发被吹乱少许,他半挽着袖,顺阶高上
隐约一片黑影盖下来,齐绪修顺势抬头。曜光下一人身姿卓绝,撑着一把油纸伞,不知来了多久,等了几时
云祝谦眼尾噙笑,道:“公子,巧遇。”
齐绪修似乎没想到能在这撞面,只怔愣半瞬,身旁的侍卫已率先认出,抢先一步,拱手行礼道:“见过世子。”
在江南能被如此称呼的,惟有淮安王世子,云祝谦
齐绪修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就是云含章之子。他躬身欲下,却被一把扶起
云祝谦撑开一方阴凉,在耳边说:“许久未去晟王府做客,公子可否帮忙带下路?”
才是头一日,最不好打发的就亲自来访
齐绪修藏在袖间的手一顿,面上仍是和颜悦色。他温和回道:“好。”
……
赶往北野的车队经过重重关隘,历时多月,终是抵达边营
这一程还算快,因而身上带着谢延的通行令牌,省去许多工夫
粮草抵达的消息传到谢延耳朵时,他刚从校场出来
天迈暮色,砭骨风雪也散不去一腔燥热
平素总不希得去察检粮草,今儿正得了闲,趁空起兴要去巡看一番
秣刀方跑了几轮,这会儿也顺意慢下马蹄
一人一马悠哉逛进营地,长行车队接连不绝,一眼望去人头接踵,密密麻麻
大多数伙计士兵卸袱取粮,里头混了几辆帷盖马车
他本以为装箱几样贵重物什,当越走近,发觉里间人影晃荡,轼边伺候下车的人格外眼熟
他握住疆绳的手一紧,猛地脑中一白
宋观棋扶轼而下,花上鸢打伞挡住飘纷的雪,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闻声侧看,通体墨黑的骏马停至不远处,颈背皬白鬃毛实在扎眼
“是殿下……”
花上鸢不自知出声提醒,转眼再看,宋观惧早已怔在原地
“阿延。”
这声叫唤不大不小,也足以震地谢延怦然心悸,胸口痛耳的狂跳不止
宋观棋自顾跑出伞下,寒霜吹落盖发的兜帽
绸伞歪了些许,花上鸢望着相拥的两人出神,实在难以将堪称失态的宋观棋同往初冷淡面容联系在一处
——原来只须一眼,就可以让他笑地这样轻快
漫天吹雪涂抹山野,她恍惚想起一隅楼阁窗沿垂青,藤下或许早成空巢
她默默退到后面,发觉一人负手在胸前,正半思不解盯着前方
楚津冷不防冒出一句:“我说……你家公子有颜有钱,怎么看上他的?”
花上鸢先是懵神,听明白后忍不住嗤笑出声
少顷,他搭腔道:“方才他翻身离鞍那两下,够你学个一年半载了。”
楚津登时耐不住笑,觉得十分有理。他啧啧称赞——毕竟这家伙,“孔雀开屏”的本事真不是盖的
谢延听不到,也顾不上那边打趣自个的对话
他低头亲昵抵在宋观模额间,灼炙的温度烫地宋观棋心口都快融化
“冰天雪地的,怎不提早知会一声。”谢延话里责怪,嘴角的笑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摘下扳指藏入胸襟,一道牵着宋观棋往大帐走,一道揉搓着掌间包裹的僵冷
“假若提前告知,我还能出得来雀乔么?”
“岂敢。”谢延短促一笑,捏了捏回暖的指腹,“早已恭候多时……一日不见,相思成疾。”
“来喝你的庆功酒。”
二人一同入帐,识眼色的几位侍卫知趣退帐
跳脱的炭火终于将宋观棋烘出热意,谢延替他摘下半湿的斗篷。把人安坐在狐皮毡上,自然半跪在榻前。抬手握住宋观棋小腿,发现透凉一片
他皱起眉,适时有人进来服侍
谢延取下瓷碗放到宋观棋手里,遂而吩咐置留铜盆,遣退余人
“先领你去见师父师娘。”
腕足陷在水温合适里,宋观棋褪去疲惫,舒展眉眼。他捧饮姜汤,认真倾耳去听
“庆功酒,得一家人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