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月和,交辉缠影
时近宴开,谢延装束齐整,回榻把闷在被衾的人一把捞起
“去解解闷。”
“宫宴人来繁冗。”宋观棋转身以靠地更舒适,他眼都没睁,闷声说,“我要歇一会。”
谢延轻柔抚着他的发顶,心里知道宋观棋喜静,不爱人声喧阗的场合。他温声道:“不教别人来打搅,今夜,是皇嫂想见见你。”
宋观棋倏地抬头,略显不解问:“皇嫂?”
“宫中贵妃杨萧映。”谢延指间游梭三千青丝,仔细梳理着,口中喃喃道,“早年间我与圣上尚末以君臣相称,彼时我不过舞勺之年,远在北野,她对我多有照顾。寥寥几次回都,颇受其关照。她虽冠以杨姓,却是后来的事。况非追名逐利之辈,于我又有恩,便称一声‘皇嫂’。如今一时没改过来,就此罢了。”
宋观棋忽而来了兴致,却佯装不经意问:“你几时同她提起的?”
“五年前。”
倏尔一片默然,谢延感受到怀中人陡然一僵
喉咙一时梗塞,宋观棋哑了片刻,他张口欲言,外边却响起一道敲门声
“殿下……”
谢延听出来是从北野随自己回来的部下,遂道:“进来。”
那人停在屏外,拱手作礼道:“殿下,北野来报。”
话未毕,他又快速瞟了一眼谢延身侧的人
谢延并未开口,颔首示意
才听下言:“是捷报!小侯爷率一队轻锐,以少胜多,奇袭前际侵扰大营的白狐一支。事后……”
话至此又顿住,谢延听这捷报里无甚欣喜,猜疑里间有别的要事,因道:“事后如何?”
“昨夜.....昨夜小侯爷他.....处死了数十名骑兵!”
闻言,宋观棋与谢延纷纷侧目,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底望见些许惊讶
谢延怔了须臾,从容道:“他可有说缘由?”
“那几人因违抗军令而死,小侯爷率队攻袭时,曾落入胡奴军阵。那十名士兵见情况危急,便擅自离队,意欲前援。而后小侯爷脱险,却依令将几人斩首示众,以慑全军。”
宋观棋与副将一同等了半刻,却未等到谢延说话
宋观棋偏头去看,才听谢延出声:“如今,他才是北野的将军。”
副将脸色有些不自然
“可……”
谢延打断了他,不疾不徐问:“若是侯爷要斩处几名违令士卒,也需同诸将商量么。”
副将面色几变,含糊道:“自然……不用。”
“那便是了。”谢延掷地有声,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他现在是你们的统帅,以后也会是。”
窗外雪落可闻,一缕远风携寒抚面
谢延瞥一眼纷纷扬扬的絮霜,回想起多年前二人打的第一场胜战。楚津夜里避开人群篝火,独自坐在城墙头
雁鸣山的风又重又响,拍打在利刃碎作千万道铮鸣
楚津在风雪凌乱中漠然捝刀,认真擦拭过每一寸荣光
“封疆”是楚沉沙几十年的荣耀,而此刻,楚津终于握紧自己半生的仰望
沉甸甸的,犹同身上未卸的铁甲
他也被拽入不可追寻的回忆,一桌人喝酒喝地尽兴。那日明明醉地不省人事,被搀扶下去后耳目又格外清晰
楚沉沙感叹是藏不住的赞扬,楚津从前一直在想,若是自己真的醉昏过去便好了,偏偏半晕半醒间听清父亲夸耀谢延那一句
——他是天生的将军
北野夜里寒苦难耐,楚津犹若不知,皬雪积身
谢延率兵火烧连营,众将士只记住了饮马河高天不灭的焰光,却鲜少知道埋伏西坡负责接应的人马
他深夜坐在城墙头想了很久,谢延后来找到他,一时没敢上前
谢延明白,却又不明白楚津心里那点纠结与郁闷
两个人莫名打了一架,被人发现时,正躺在雪里一言不发。就干躺着,脸上都挂了伤
如今谢延明白了,楚津那一夜挥出又狠又解气的几拳,在蛮横地昭示千军万马
——乃至“封疆”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楚津处死几名士兵,却不予解释,这是他和谢延的心照不宣。楚津自然不是无故生非,谢延知道他已经找出了军中奸细
楚沉沙把刀传给楚津,也未过问此举缘故。楚津斩十人,这是他作为主帅,在军中立下的第一道威望
镇北侯传以“封疆”,永远不只是赠一把佩刀。谢延与楚津之间,也不是将北野托付的关系
戾凉惊牖,在无数个北野激霜雨雪里,云吹风摇
谢延从来肯定的是,世人往后再提起,不会是晟楚的名号,而是楚津所统领的北野铁骑
楚津怀抱重刃,往襟间一探,坚硬不可摧
……
银花竞放,玉漏相催。阙下走灯笼醉雪,金銮玉殿笙菲齐
行车不绝入宫门
杯光筹影相错,你推我就间笑语嫣然
谢延只身安其位,在宴席间格外扎眼
倒也不是想一个人来,只不过先前谈话时,被宋观棋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打消了念头
大小朝臣居多与他不相熟,凶神恶煞的声名在外,又摆了一副生人勾近的脸色,自然无人敢主动上前敬酒搭话
他本就不喜捧吹奉承的一套,眼下正好落地清闲
谢延低头斟了半杯酒,案上忽地多了一盘精致甜香的桂花糕
婢女朝他微微福身,谢延直往高台望去,便见天子下首位子的女子冁然一笑
谢延举杯示敬,恰好有人看了过来
那人似乎找到机会,一句打趣,引地满殿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谢延冷冷回了两句,压根不想理会,他兀自拿起一颗圆润的橘子在手心
岂料下一瞬高台之上传来令人发怵的嗓音:“年纪是不小了,奉天城里,可有你称心合意的?”
谢延剥蜜橘的手一顿,心下百转,下一刻扬起戏谑的笑
“多谢陛下挂心,臣一介莽夫,性情顽劣,也没有哪家贵女能这般走眼看得上我。”
席间一阵谈笑,有不怕死的出声道:“殿下英才早露,气概非凡,不知多少女娘芳心暗许,何必如此自谦呢!”
就像是提早计划好,又有人接道:“奉天不正有几家姑娘年纪相配?”
话一出,台下哄笑一应而起
谢延不置可否,略微侧眸
却见龙椅之上的人起了兴趣,谢书善含笑看向下首,道:“正是了,朕记得,亭月不是要到出嫁的年纪了?”
杨萧映先是意外,不过片刻又回过神来,顺从道:“小妹确已过及笄之年。”
“那便是有缘了。”谢书善似是很感兴趣,回首朝下边首位的人道,“丞相,不妨让诸位见见令千金。”
位上的人拢袖起身,正色道:“承蒙陛下青睐,实是当不得。”
杨怀仁应言侧身,向后边朱唇黛眉的女子吩咐几句
杨亭月从席间走出,躯拜稽首,四面八方不约而同传来各式褒扬嘉许
谢延眼都懒得抬,他手上剥橘的动作未停,佯似无意,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脱身
怕是躲不过去,谢延纵是个傻子,也看明这一出就冲他来的
他不是不知道杨怀仁什么意思,但妄图用一段姻亲来拉拢晟王的兵权喧势,自不量力
谢书善自然也知晓,纵便不愿见一相权倾朝野,心里却更忌惮谢延手中兵权
他的权势是先皇亲授,又有遗诏作保,谢书善不得擅动,暗地觉着将其困在奉天城里是极好的手段
二人心思各异,最终不谋而合
末了,谢延拾帕净两手,于众目睽睽之下撑膝站起
谢书善见他面上带笑,讶于其竟真有妥协的可能
谢延笑地很不正经,向台上躬身,又向杨亭月拱手,满含歉意道:“陛下,谢延对此受宠若惊,诸位大人对我的私事这般挂念,我也一一谢过了”
话锋一转,他语气猛然变得郑重,玩笑意味去无踪影
“但实不相瞒,我心中已有属意的人,且认定此生不悔不改。我寻他不容易,自觉高攀,又岂敢二心?”
众人等了半晌,等来谢延一番荒唐话,砸地大殿登时安静下来
有人见气氛不对,呛了几口酒,战战兢兢问:“既是此等大事,怎么不见殿下先前提过?”
“我将人从北野带回来,便是斗胆想请陛
下见证。先前一时没来得及提,但……想必有不少大人也听说了。”
一席人皆是失色,面面相觑,不敢相语
谢延自归都以来,从不有意掩盖,他藏在府里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各种风言风语溜进满朝文武耳里
这等风气虽上不得台面,可放在大楚也不是希奇事,他们只当谢延一时兴起,有如此玩乐之心还怕不被美色所诱?
杨怀仁早有耳闻,丝毫没把谢那点风月传闻放心上
可眼下,杨怀仁同在座诸位一样神情怪异。毕竟谁能想到谢延当了真,甚至胆大包天求请天子作媒
“陛下……”
正合谢延的意,哪会理眯旁人几度色变。他乘胜追击,还欲往下说
然谢书善终是忍不住开声
“好了……”
谢延恭敬一躬,才止住口
谢书善扫视一遍台下群臣,无声盯着谢延。少顷,他才开声:“既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也无妨。”
他看着谢延指尖一顿,心里微妙地愉悦
谢延埋头在袖里,听谢书善说:“总归得长居奉天,慢慢来。”
谢延面色不改,笑了笑,应道:“是。”
夜深禁哗,雪落阒然
散筵时不知几更,谢延不欲多做停留,悄悄退了出来。副将把秣刀拉来,他两下翻身上鞍,凉风一吹,催地浑身酒热
“殿下……”
谢延勒住缰绳,遂而回马
副将侍立一侧,低声提醒:“贵妃娘娘的侍女。”
“娘娘有吩咐?”
谢延没下马,举目向后望一眼,却不见他人
“贵妃娘娘传话,宫中自有歇处,望殿下保重身体,天冷路滑,还是不要骑马为好。”
“代我同娘娘问好。”秣刀应意踏了两下,谢延头也不回,“今日先退了。”
今夜风大,他马不停蹄赶了一路,意欲吹散一夜的不痛快
谢书善一番话还梗在他心口,闷地慌
——“总归得长居奉天,慢慢来。”
长居……
慢慢来……
他加快了速度,仍觉不够舒畅
看来谢书善铁了心要把他困在奉天
即是早有所料,谢延也不得不承认,反抗的思绪愈增不减,心中恶兽蓄势已久
在风里疾驰多时,酒醒地大差不差,搁阶下步子都轻了许多
灯笼不住地摇晃,他走在廊上,瞧见窗
里还亮着半点火光
谢延蹙眉问:“还没歇呢?”
跟前侍从忙道:“早先已伺候歇下了,公子嘱咐不让熄风,只好留了一烛。”
言辞间,很快到了门前
按在门扉的手一顿,凉风灌进领子里
谢延偏头嗅到难散的酒味,脸色有些难看
他勉力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