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意味着清醒。
萧晟在日渐好转的过程中什么也做不了,就在心里想事儿。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件事儿都回忆一遍,才真正地发现有的事有心无力,而命中注定是情非得已。
其实先前听到齐国被逼进场,加入战争,以及南疆闻风而动的消息,萧晟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种种和他小师叔的干系,又回忆起当时南疆情形,心中已基本有了猜测。
什么开疆拓土,限制菘梖,平定天下,或许真正的目的是借刀杀人,剑指齐王室。
难怪大败沅人之后璇玑阁根本没想过偃旗息鼓,而是坚决进取,乘胜追击,甚至以一个有些荒谬的理由拉齐国下水,拉开了又一场战争的帷幕。
这就是喻枫终生的夙愿和必须要做的事吗。
战争从来残酷、血腥,可战争的目的应该是长久的和平。萧晟当然不愿看到战争,更不愿看到压迫与侵略性的战争被挑起。
战争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有人指摘喻和尘是始作俑者,是战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缙国皇室不会护着喻和尘,只会借此除之后快,也堵住悠悠众口。
这就是他所谓万劫不复、孤注一掷的路吗。
他的小师叔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人生,与虎谋皮,刀尖舔血,却万分爱惜自己这个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的羽毛。
可是独他萧晟一人青史留名有什么意思。
......
喻和尘按理说到了归京的日子,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叫满丹安都知道了去。
布衣褐巾,垂首而待,宅门前密密麻麻跪了一片:甚至不乏妇孺老朽。喻和尘后来知道,那其中更有步行数十里专程前来的百姓。
场面之壮观,叫人动容。
他们堵住喻和尘,只有一个目的:替萧晟求情。
这些日子忧虑得日月倒悬,叫喻和尘刚听说这个理由的时候都忘了,自己在外头是因着什么由头才来的丹安,来找到萧晟。
喻和尘当年亲自将老侯爷抓进影卫的消息引来天下愤恨,萧晟身世的传言纷纷扬扬,他们是怕萧晟落得和老侯爷一般下场,才这样冒着忤逆大罪用自己的一具具血肉身躯堵住了喻和尘的路。
老侯爷一家和萧将军府世代驻守边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雁北不仅仅是此地百姓真正的衣食父母,更是一刀一枪用自家孩子的血与命换来了雁北免受异族的侵扰。
其实远不止如此,自从喻和尘进入雁北,就陆陆续续收到多位节度使或副将的明示暗示。
喻和尘惊异于萧晟短短几年累积的军威,也默然为此自豪。
怕是皇城里的知道了,也会觉得动萧晟是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算上老侯爷和萧府的人情与军威,要是萧晟真出了什么事,雁北五地,八百里关隘之外,怕是要反啊。
......
喻和尘心事重重,萧晟醒了,近两日已经能够下地,但被喻和尘和夷憬琛看着,还没有出过门。
“师叔,陪我一道走走吧。”
喻和尘感受到萧晟似乎在笑着,耐不住他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喻和尘还在想着之前的事,一路上就这么被萧晟领着走,直到停下来,喻和尘才恍然回到现实一样,问了句:“我们这是到了哪儿。”
很早喻和尘就发现了,自己每每与萧晟一起,就会不自知地放下设防,这是在其他任何人那里都不会有的情况,这次也一样,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他走到了这儿。
萧晟只是含着笑意地凝着喻和尘,眼里是复杂的怆然与柔情,没有说话,接着垂眸,拉着喻和尘又上前一步。
风声很大,手被松开后,喻和尘只能在模糊的世界里搜寻萧晟的身影。
萧晟似乎跪了下去。
“父王,您说得对,孩儿不肖,大逆不道,有辱家门。”接着三声实在的闷响。
雁北腹地肃杀的风不断掀起衣袍,束发铮铮然,萧晟明明跪着,却像一面旗帜,一株青松。
萧晟完成了父母的心愿,平安地活了下来;甚至没有一辈子躲躲藏藏地苟活,而是靠自己搏出了一条路,建功立业,堂堂正正,接过了老侯爷的使命,并且在腌臜龃龉间游刃有余,完成得更出色。
所以在这些事情上,萧晟没有什么可认错的。
喻和尘忽然间明白了萧晟所意何为,缓缓地、头一次有些发抖地掀袍跪在了萧晟的身旁。
萧晟似乎又勾起了唇角。
喻和尘像是怕萧晟又要叩首,忙开口道:
“萧晟,我失了明,现在也没了内力,形同废人;我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我不是缙国人,更不是什么好人,将来想必也不会以多正面的形象出现在史册,我......”
“喻枫,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心悦你。”萧晟明白了喻和尘,摇摇头,温声打断了他。
萧晟像是又回忆起什么一般,仰头道:
“几个月前,我怀着满腔怨愤和复仇的情绪去南边打仗,我以为我失去了很多,一心想要拿回来。可是一路上我却看到很多祠堂庙宇为我父王而建,在百般阻挠禁止下,还能看到这么多,我感到惊讶。”
“我甚至亲眼看到了有人在祭拜,我问他们不怕禁令吗雁宁侯可是打了败仗的啊,他们只骂了我一句你有良心吗。”
萧晟笑了笑。
“我忽然间释怀,菘梖、朝廷、沅国,他们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只知道有人替自己卖了命,有人为了自己去打仗,那就值得尊敬和祭拜。”
“我从没有失去什么,父王的荣耀和威望永远属于他,没有人能够替代或者延续。在雁北,人们甚至已经将他奉若神邸,视为信仰和守护神。”
“而我是我,我也有一个信仰——”
喻和尘感受到萧晟温润的目光落过来。
“齐国,让我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