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埃尔等在赫尔加斯堡的城门前,寒风裹挟着冰雪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马车的辘辘声,马蹄溅起细碎的雪沫。一辆漆黑的马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小女孩被女仆抱下了车。
那是菲莉西亚,萨维纳荆棘王冠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威尔顿公主殿下。
那是宋昭的女儿。
她算起来才六岁,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娇弱。眉眼间透着七分母亲的影子,但那立体又精致的五官轮廓却明显来自奥莱勒斯二世的血统。她乌黑的长发有些散乱,脸颊被冷风吹得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一双黑亮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周围,满是好奇,却又因为陌生的环境而流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神情。
眼看小公主身上单薄的外衫几乎无法抵挡寒风,玛丽埃尓心头一紧,没多想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快步上前。她弯下腰,轻柔地将披风裹住小公主纤瘦的身体,把它掖得严严实实,用自己身体的温暖驱散这冷冽的寒意。
“我一直在等你,菲尔。”她声音轻柔,低下头看着菲莉西亚,语中透着说不尽的疼惜与温情。她伸出手,轻轻摩挲那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试图为她带去更多的暖意。
然而,她很快注意到菲莉西亚垂在身前的双手是被一副黑硅晶制成的短镣铐牢牢锁住的。
“这……”玛丽埃尔一时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目光在菲莉西亚的小脸和镣铐之间徘徊。
菲莉西亚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玛丽埃尔的反应,用稚嫩的声音说道:“亨托斯爷爷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魔法,会伤到人……所以必须戴着它。”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没有一点怨怼,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到这话,玛丽埃尔只觉得一阵刺痛袭上心头。她曾多次给王都的父亲和摄政大臣写信询问公主的情况。他们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回复:“公主一切安好。”却从未提及萨维纳唯一的公主竟然像野兽般被锁链束缚!更让人心碎的是,这个小小的孩子竟习以为常!
玛丽埃尔蹲下身子,与小公主平视,握住了她的小手。宋昭发明的黑硅晶,不应该如此用在她女儿的身上。
“菲尔,”玛丽埃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却藏不住话语中的哽咽,“在这里,你不需要它。就算你的魔法伤了我,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对吧?”
“当然不!”菲莉西亚急忙摇头,眼神里满是急切和认真。她生怕玛丽埃尓不信,连忙补充道:“我怎么会想伤害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玛丽埃尓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夸赞她的外貌了。她与她的丈夫西戈德近来关系疏远,夫妻间的交流止步于关乎女儿约利安的事宜与领地上必要的事务。菲莉西亚的这句稚嫩却真挚的夸赞,让她沉闷已久的心突然柔软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身,将瘦小的菲莉西亚一把抱进怀里。小公主的身体轻轻倚在她的肩膀上,似乎被这温暖安抚,长舒了一口气。
“来,菲尔,我们快进屋去。”她低声说道,语气里是难得的柔和,生怕吓着了怀中的小小生命。
一个信念悄然在玛丽埃尔的心中发芽: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平安成长,不让她承受一丝一毫的痛苦,就像宋昭为她起的名字一样,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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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将古老的诺森兰王宫遗址裹上一层厚厚的白绒。在唯一残存的高塔内,炉火烧得正旺,暖橘色的光映在玛丽埃尔重新布置过的壁画和挂毯上,为这片废墟里唯一的居所多添了许多生气与暖意。
玛丽埃尔刚从废弃的马厩中取回储存的柴火,推开门时,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本窝在壁炉边看书的小小身影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菲莉西亚正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瞳孔中倒映着纷飞的雪花,仿佛整颗心都被这初见的白色奇迹吸引住了。
“菲尔。”玛丽埃尔轻声唤道。
小公主毫无反应,仍沉浸在这静谧又梦幻的景象里,一丝动静都舍不得错过。她的小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吸浅而轻,像是唯恐惊扰了这片纯白世界。过了片刻,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的表面,她才微微侧过头,换个角度继续望着。
玛丽埃尔心头倏地一软。
她转身拿起前些天特意为菲莉西亚赶制的厚斗篷,走到她身旁,柔声问道:“想出去看看吗?”
菲莉西亚猛地回头,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小院的积雪没过了菲莉西亚的膝盖,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寒意。小公主的小脸冻得通红,可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她就像是一只刚踏入冬日天地的小奶猫,兴致勃勃地探索着这一片洁白的世界。
“好漂亮……”她轻声呢喃,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那晶莹剔透的六角冰晶在掌心慢慢消融。
玛丽埃尔见状,微笑着蹲下身,捧起一团雪,为菲莉西亚示范着如何揉雪球、堆雪人。
菲莉西亚向来喜欢新奇的事物,立刻学着她的动作滚起雪球。她很快便玩得不亦乐乎,在雪地里奔跑、转圈,与玛丽埃尓打雪仗,兴奋得手舞足蹈。她从未如此自由地玩耍过,如今仿佛在极寒中重获新生。
然而,就在菲莉西亚张开双臂,欢呼雀跃的瞬间,一股灼热的火焰突然从她掌心涌出,像一条失控的火龙,直冲玛丽埃尔的方向而去。
菲莉西亚猛地停下,笑容僵在脸上,眼中的兴奋在刹那间化作惊恐。
炽热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玛丽埃尓的半条胳膊。
剧烈的灼痛瞬间袭来,玛丽埃尔忍不住痛呼出声,几乎是本能地跌倒在雪地里翻滚,拼命用积雪压灭火焰。
火焰虽被熄灭,但玛丽埃尔半边袖子已然烧得焦黑,裸露在外的肌肤通红一片,显然被伤得严重。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疼痛让她一时无法言语。
菲莉西亚站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发抖,眼泪“啪嗒啪嗒”得砸进雪地里。
“我…我……”她嗫嚅着,眼中满是慌乱与惊惧。紧接着,她猛然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回屋里。片刻后,她抱着那串黑硅晶手铐跑出来,小手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镣铐,扑到玛丽埃尔面前,声音颤抖得近乎破碎:“我不会再摘下来了!我不会再伤害到你了……我知错了,我是个坏孩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是……求你……别离开我……也别告诉亨托斯爷爷。”
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带着害怕,带着深深的自责。
她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
她无意间听见过王宫的仆人们议论:说她差点烧毁整个宫殿;说她是自己的奶娘,图伦伯爵夫人脸上丑陋疤痕的罪魁祸首;说她是个怪物。
她已经记不清所有的细节了,只记得,每当自己闯下祸端,亨托斯爷爷的惩罚总是紧随其后。
鞭打只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令她恐惧的,是那间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在那满是黑硅晶搭建的小屋里,她完全无法使用火焰魔法。无论她如何挣扎、哭喊,回应她的只有死寂的黑暗。时间被无限拉长,而她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亨托斯消气。
她不想再进那间禁闭室……也不想再伤害她最珍视的人。
她害怕自己成为怪物。
玛丽埃尔的手臂依旧疼痛,但她没有再惊慌失措,而是缓缓平复了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望着泪流满面的小公主,伸出未受伤的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发出一声轻叹。
这个孩子,才六岁,就已经习惯了用禁锢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别人。
“殿下,”玛丽埃尓低声安抚道:“我没事。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将此事告诉摄政大臣。”
她轻轻地拍着小公主的背,帮她捋顺气息,接着道:“你的父母皆源自古老又强大的家族。你天生魔力充沛,这不是你的罪过。你只是需要时间去学会如何驾驭它。”
菲莉西亚的哭声渐渐小了,但她仍旧抽泣着,用小手紧紧抓住了玛丽埃尔的小拇指,仿佛还是害怕她会随时离开。
玛丽埃尔又叹了口气,低头在她冻得冰冷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轻声道:“我有一个会做黑硅晶的朋友,我想让他帮你打造一些轻便好看的佩饰。菲尔,你不需要镣铐。你不是怪物,你是我们的公主。”
菲莉西亚咬着唇,泪水又落了下来,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求着被锁起来,而是紧紧地抱住了玛丽埃尔,把脸埋进她的肩窝。
明明,连她自己都会害怕自己失控的火焰……但玛丽埃尔的怀抱却如此温暖。即使被她灼烧过,这个人也依旧愿意拥抱自己。
她颤抖的手指紧紧攥住玛丽埃尔的衣襟,小声地、哽咽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会怕我吗?”
玛丽埃尔低头,再次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
“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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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埃尔觉得,与菲莉西亚相处是一件格外轻松的事。
这个孩子不吵不闹,安静又聪慧。她喜欢阅读,从童话到历史,从哲学到诗歌,无一不涉猎。即便在壁炉旁一坐就是一整天,她也不会喊闷,仿佛书页翻动间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宫殿。
摄政大臣严格控制着菲莉西亚的学业,只允许她接触那些经过他筛选的书籍。然而,玛丽埃尔私下里让弟弟从绿野堡的藏书室带回了更多书本,偷偷教小公主阅读,让她在这座废弃的堡垒里,仍能窥见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她们在赫尔加斯堡的生活并不算宽裕。除了忠于摄政大臣的卫队“护卫”着这座小小的居所,将进出人员的行踪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摄政大臣之外,她们几乎没有仆役可用,日常琐事全靠玛丽埃尔亲力亲为。
但菲莉西亚从未抱怨过。更难得的是,菲莉西亚还愿意帮忙做些家务。虽然她是萨维纳的公主,但在玛丽埃尔身边时,却会学着缝补自己的衣物、整理书籍,偶尔还会端着水盆帮玛丽埃尓洗抹桌椅。
即便病魔缠身时,她也没有胡乱哭闹,只是软软地依偎在玛丽埃尔怀里,小声地啜泣,指尖攥紧玛丽埃尔的衣襟,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柔顺而乖巧,令人心生怜惜。
她与自己的女儿,约利安,完全不同。
玛丽埃尔曾安慰自己,女儿不过是生性活泼罢了,但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约利安对血腥与暴力的沉迷,远超寻常贵族小姐。
天刚破晓,她便跟着父亲出门打猎;正午,又缠着舅舅带她再去一趟;到了傍晚,还要和堂兄维格结伴,第三次踏入森林,直到满身泥污与血腥味才肯回来。
一天之中,谁会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打猎三次?
约利安从不肯安安分分地待在玛丽埃尔身边,更别提听她讲故事、陪她打理庭院了。织补、弹琴、诗歌,这些贵族淑女的必修课,她一概不屑。唯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是英雄佛洛斯·瓦尔格森跨越冰川的传奇故事。
玛丽埃尔为她换过许多家庭教师,几乎没有一个能撑过半年。无论是严厉的,温和的,还是循循善诱的,全都被她的逃课与桀骜不驯气走了。
但是,近几个月来,玛丽埃尔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首先,她在菲莉西亚卧室的窗沿上反复发现了泥痕,仿佛有人踩踏过,而这样的痕迹在过去从未出现过。其次,菲莉西亚早上赖床的频率变高了。更奇怪的是,公主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诺森兰小孩常玩的玩具——几块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羊拐骨、一些手工打磨的小木偶,还有一只凭空出现在笼子里的小松鼠,正用圆滚滚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更别说菲莉西亚变得更自信,更能熟练操控火焰魔法了。
玛丽埃尔对此心存疑虑,便开口问菲莉西亚。
小公主起初只是敷衍地笑笑,说或许是赫尔加斯堡的幽灵在作祟。
玛丽埃尔不动声色,反问道:“诺森兰公主死前被囚于威尔顿塔,怎么会愿意帮你这位威尔顿公主?”
菲莉西亚顿时语塞,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又镇定自若地改口道:“那……那也可能是地精吧,你不是说诺森兰人里还有许多人信奉旧神们,就是……就是这些精怪吧。”
玛丽埃尔微微一笑,顺势问道:“那我能见见这位友善的小精灵吗?”
菲莉西亚立刻摇头:“她说她不能被你看见,否则她的魔法会失灵。”
玛丽埃尓心里顿时对小地精的身份有了答案。
她最近从丈夫与弟弟的来信中得知,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