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随皇后前来,爱卿莫要着急。”高湛微微弯唇。
斛律光张了张嘴,似乎正要说什么,但王府外忽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便是清润如露水划过竹叶的声音将他的话堵回喉咙:
“长恭来迟,皇上和斛律老将军久等了!”
高长恭一身黑红相间的婚服,脚蹬黑色鎏金靴,正大步流星走来。他的乌发高高束于脑后,显得人干练又潇洒,一双桃花眼含笑盈盈,仿佛漫天星光都跌落其中,明明如此秀美,却并未消减半分坚毅清冷。
“哎哟,我们这新郎官可真是俊!”斛律光用慈父般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时激动,竟涌出几滴热泪来。
他膝下儿女众多,但高长恭是跟着他在军营里长大的,连那身功夫也是他这个老头子亲传。文襄帝去得早,长恭几乎没怎么感受过父母之爱,因此他和段韶都将长恭视如己出,看着他长大,如今终于也能看着他成家。
“爱卿可别打趣长恭了,你看他这脸红的,怎么瞧得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狠劲。”高湛在一旁接话,淡淡笑了起来,牵动眼角的细纹。
“皇上和斛律将军说笑了。”高长恭哈哈一笑,伸手碰了碰鼻尖,“段太师在前堂候着,不如二位也移步?”
高湛微微颔首:“既然长恭已经回府,那我们自然是要入席了。”
高长恭亲自领高湛和斛律光往前堂走去,一路又遇到了不少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待他终于从说笑中抽身,能够松口气时,又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四哥!”
高长恭闻声转头,只见高纬笑嘻嘻地大步走向前,身旁跟着眉眼温柔的斛律锦,后面还有几个侍从。
“四哥,我来迟了,莫见怪呀。”高纬挑了挑眉,“今日你大婚,我可说好了,咱们不醉不归!”
“……殿下!”斛律锦抬眸,轻轻扯了扯高纬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大婚之日怎可让四哥喝醉……”
“你别多嘴。”高纬眸中闪过一瞬阴鸷,默不作声地甩开她的手,旋即又爽朗大笑起来,“我就跟四哥开开玩笑,怎么,我都是与你成婚过的人了,还不知道这点事情么?”
斛律锦朱唇微动,最后还是将话噎了回去:“妾身失言了。”
也是,高纬怎么可能在意这些……毕竟他当年与她成婚时,就喝得烂醉如泥,被两个貌美如花的侍女抬进青庐,还不忘多看她们几眼。
她早就习惯了。
要不是为了爹爹在朝中能够平安度日……她也不可能一直忍气吞声。
“阿纬,阿锦也是对四哥好心,你别置气。”高长恭敏锐嗅到他们二人之间弥漫的怪异氛围,连忙宽解道。
高纬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我才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和太子妃生气。”
斛律锦则低垂眼帘:“多谢四哥体谅。”
“哎,要我说啊,四哥你可真幸福。”高纬感叹道,“能娶到那温柔可人的郑家小姐,又建立了赫赫军功,可真叫我羡慕,父皇没少说我废物,让我学学你。”
此话一出,斛律锦心下微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她与高纬相处了好几年,虽然感情冷淡,但也知道这位太子爷喜怒无常的背后实则心思深沉,他看似什么都不懂,却好像什么都懂。
父皇一直在他面前大力表扬四哥,他对四哥的感情,当真只有羡慕吗……
“阿纬你这话可夸张了啊,你明明也很幸福,皇上对你严格,那是器重你,想把你培养为合格的接班人。”高长恭拍了拍堂弟的肩,“再说,我们身为臣子,必须得尽心尽力辅佐皇上,又怎么敢掉以轻心。”
“喔……”高纬歪着脑袋,似在思索,“我记得上次邙山大战,你虽然用五百骑兵一举破周军,但也受了不少伤,父皇没让你休息就命你担任尚书令……这样看来,四哥你也好辛苦呀。”
斛律锦听得渗出冷汗。高纬这话听起来很平常,但高长恭若回答不当,极易引起他猜忌。
她抬眸飞快扫了高长恭一眼,只见他面色平静从容,逆着将要落入地平线的夕晖微微一笑:
“国事如家事,能得皇上赏识,报效齐国,长恭一点也不觉得累。”
糟糕的回答。斛律锦那提起的心并未落地,她又瞅了高纬一眼。
“国事如家事……”高纬口中喃喃,在熹微的斜阳中,他的眼神晦明不定,“四哥,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抚掌大笑几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斛律锦暗自叹气。
因父亲的原由,她儿时也在军中见过长恭几面,知道他是温厚直率的性子,不会工于心计,也不会拐弯抹角,没那么多心眼。父亲曾私下与段太师感慨过,虽然兰陵王骁勇善战又宽厚待民,受到许多人的爱戴,但他确实不是帝王之材。没有宫廷中那些深沉心机,如何能立足于众人觊觎的权力巅峰?
他是盖世良将,若能辅佐明君,则几百年的乱世说不定能即刻了结;但若遇到昏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相信长恭没有其他心思,但高纬怎么理解,可就说不好了。
“新娘子要出来了——”
管家那嘹亮的吆喝声从后方传来,高长恭便暂时辞别高纬和斛律锦,站在了所有人的正中央。
在那双红绣鞋踏出里屋的时刻,他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他,此时却紧张到手心冒出热汗。
他心悦了十几年的怀璧,终于成为他的妻。
郑怀璧双手端正地在胸前举起羽扇,孔雀翎于黄昏暮色中流转出幽蓝暗光,透过羽毛和头顶垂下的金步摇间隙,高长恭与郑怀璧四目相接。
她眼角弯弯,黑眸璀璨,眸中映着他的身影。
他定下心神,欢喜与期待取代紧张充盈他的全部身心。她正在走向他,而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的手心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幽幽暗光中泛着莹白色泽,但也布满了森然伤痕,深一刀,浅一刀,与虎口的薄茧交错,看来颇为骇人。
但她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会坚定地陪伴她度过一生,会给予她独一无二的脉脉温情。
“夫君,”郑怀璧低低呢喃,羽扇遮住她双颊染上的绯红,“久等了。”
“不算太久。”
高长恭笑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等你。所幸,我已经等到了。”
他们对视一眼,握住了皇上和皇后递来的两只大石榴,在周遭的欢声笑语中踏上通往青庐的毡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