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一夜未睡。
清晨,她刚从吐纳中睁眼。
旁边的男人已经在秋千上仰躺着睡着了。
旭日东升,将整个船板照得亮堂,男人一只手搭在额心,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整张脸。
元月若有所思地看了时星几眼。
她按照时星的方法内视识海,识海内绝大部分神识都陷入凝滞,倒是在灵府中发现了沉璧诀,元月未曾懈怠,练了一夜,早上颇有神清气爽之感。
除此之外,她对调用灵力的本能也有所恢复。
昨日在男人的催促加复习下给秋千施了一道清尘决,他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他虽然懒散……倒不是个吃白饭的。
楼下,叶晴苒匆忙推开门,眉眼中掩不住焦急,见到从门前经过的姜楚时一愣。
“师兄,你看到元姐姐了吗?”
姜楚背影一顿,“她在楼上练功。”
叶晴苒见他身上带着冷气。是了,按照姜楚的习惯,早起必然是要练剑的。
她扫了眼秋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秋水上的灵韵最近好像黯淡了些。
姜楚不欲与她多言,径直便要推门回屋。
思及对方这几日对她的避而不见,叶晴苒攥紧手指,忍不住喊:“师兄!”
姜楚的背影没有停留。
叶晴苒盯着严丝合缝的门扉,眼眸氤氲上一丝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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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凡人,滚开!”一声好不威风的喊声传来。
半搂着娇媚的女妖,眼眶周围透着虚浮青紫色的男修对着秋千架上的男人吼道,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秋千架旁边的女修。
元月被对方看得皱起了眉心。
男修目光中极力掩饰着垂涎,女修周身灵韵不稳,他能看出这女修比他高一阶修为,元婴初期的修士。
真是可惜......
他手中的力量紧了紧,被搂住的女妖忍痛闷哼。
时星方才睡了个饱觉,坐起了身子,正揉着眼,未料竟平白被喊了一声,此刻男修的眼神与嘴角的弧度都发冷,直接上前一步,将男修的目光挡在身前。
男修却眯了眯眼,方才没有看清秋千上男修是何面貌,此刻目中难掩惊艳之色,忍不住走上前。
“凡人.....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空着的那只手的手指不自觉上抬,伴着醉醺醺的酒味儿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要向美人脸上摸去。
他喃喃道:“我会好好疼你的,只要轻一点......”
“找死!”
时星还未发作,身后的元月便一把将他扯到了身后,周身威压不自觉地直击猥琐男修,凭空飞出来几道冰凌,径直割断了男修的四根手指。
男修双目一瞬通红,比他双目更红的是地上的血迹,还有浸没在血泊中的手指,他浑身颤抖起来,就差一点点,他的整只手......
时星怔了一瞬。
元月也怔了一瞬。
但很快,心中的愤怒带着蒸腾的火气上涌,蒸走了那一丝怔愣,她反身捏住呆在原地的男人手腕。
她用冷到极致的眼眸定定看了眼被恐惧和威压压迫在原地的男修,在对方惊惧至极点的视线中,拉住时星离开。
“断手指在修真界不是什么大问题,倒是阿月的灵力扎在他手指中,足够他头疼一阵了。”身后的男修闷笑道。
元月抿了抿唇。
男修像打开了话匣子,抑制不住地接着道:“不过阿月的功法果然纯熟,失忆了本能还在,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一身灵力使得便和以前无甚不同,不过还是先恢复记忆比较好。阿月没恢复记忆的模样倒是格外的刺挠……”
但很快他忍不住地道:“其实这样倒也不错,至少不会把事憋在心里,唔不对,难道是不会把对我的不满憋在心里?”
元月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不会闪开吗?”
“什么?”时星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说闪开,你不会闪开吗?”元月甩开他的手,反身问道。
少女的眼中冒着两团火。
“我不会让他碰到我的。”时星揉搓了下手指,上面还残留着少女手心的温度。
元月冷声冷气:“而且我不需要你护着我。”
时星眉眼笑意融融,“谁说我护着你了,是本人英武非凡,身姿宽阔挺拔,一身正气难挡。”
元月看着时星的笑。
他根本就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元月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她转身就要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我送你回房。”
她嘴角微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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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是冷着脸回房的。
想着前一刻,她目送着时星回房,关门前,男修带着轻松的笑对她说“回见”,手指还放在额角轻摆。
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他对自己的遭遇根本不上心。
也毫不在意她说的话。
想起自己在顶楼瞬发出的冰凌。
元月抬手在半空细细打量。
过了会儿,她呼出一口气。
罢了,横竖都是他的事,她管什么。
饶是打定了主意,心中还是莫名烦躁,像是一只猫在她心中抓毛线球,半天找不到头绪,元月索性坐到床头,定心找回使用灵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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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楚放下药碗。
叶晴苒默不作声地将小厨房清理干净——上品房的另一个特殊之处,开辟出来了一间供丹修炼丹、器修炼器、厨修可以下厨的供火之地。
叶晴苒这两天是在姜楚这里煎的药。
两人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叶晴苒要推门而出,姜楚才吐出了一句:“谢谢。”
——和昨天、前天、自那日她撞见姜楚身负魔气后的每一天都一样。
叶晴苒的手按在门闩上,原地站了许久。
他不理她,连让她看他的伤口都不肯。
从前刚入门时,他就是如此,那时叶晴苒只当他们俩不熟。
可是……
想起那日她一醒来便慌忙推门,姜楚匆忙间遮掩身体的模样。
桑玉珂不在,叶晴苒终于能问他。
“师兄,”叶晴苒指尖紧紧钻入掌心,“你是不是狗蛋。”
姜楚沉默片刻。
叶晴苒确定他听到了,语气有些哽咽,转头问:“师兄,姜楚,你是狗蛋,对吧。”
姜楚不语,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房间内带着未散的苦涩药香,少女的眼神带着细碎鲜亮的光,一如既往。
狗蛋和叶晴苒的故事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姜楚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在流浪。
他是不怕暗流潮涌下河抓鱼的孩童、是游走于繁华街道,格格不入却渴望施舍的叫花子、也是被人牙子看上样貌体力,被卖到豪府的家仆。
他被卖去的便是叶府。
与叶晴苒母亲家慕家不同,海东城叶家分为好几支,各支皆是表面和睦,但暗潮汹涌。
大房属于嫡出血脉,比起不受宠的其他兄弟姐妹,这一脉尤其蛮横嚣张,非但欺辱普通家奴,欺辱其他几房也是常有的事。
姜楚年幼,又无靠山,模样却已经初见雏形的标致,初到叶家时,引得不少人的注意。
年龄大些的,自然只当他是个相貌好些的孩子罢了。
大族挑选家仆,对于外表有要求是常有的事。
但是对于几房中的小少爷来说,这狗蛋不仅仅是家仆,而且是个模样标致些好欺负的玩具。
年龄大些的不方便打骂,年龄恰好的狗蛋就成了几房少爷欺负的对象。
尤其是大房的、捧在心尖尖上的叶子锋带头刁难狗蛋,其他几房小少爷为了讨好叶子锋,没给过狗蛋好果子吃。
青紫色的伤痕在狗蛋身上是常事,但只要不死,谁会为了他去向几房少爷多嘴?
或许即使被打死也没有人为他出头。
慕梓尔虽然嫁给了叶成昌,但不喜欢叶家的氛围,经常带着叶晴苒回海西城慕家住。
那时候的叶晴苒不懂,再昂贵的笼子也关不住向往自由的鸟,只会让它撞得头破血流。
而叶府的情况比鸟笼复杂得多。
狗蛋只能尽量躲着欺负他的小孩。
不是打不回去,而是任何反击都会激起更猛烈的殴打,不只有来自少爷们的,还有来自惩罚他的管教。
那是炎热的盛夏,位于南域的海东城更是闷热至极,被刁难、殴打的狗蛋总是在清凉的屋外。
太难熬了。
那时的狗蛋想,他大概会死在那个夏天。
吵嚷到耳膜都在嗡鸣的蝉大概也是那样想的,所以每天都在提醒他,这一日和前一日没什么不同。
他的人生也一样。
没什么不同,在哪里都是。
在一个哪里都没什么不同、普通至极的日子里,姜楚在院子里、蝉疯狂鸣叫的大树下,蜷缩着身体,承受着上方的脚踢。
大概没人想到,让小少爷这么做的原因不是狗蛋冒犯了贵人,而仅仅是小少爷进学迟到了一刻,被老师批评了两句,他气不过。
脚下的人像块木头,叶子锋越踢越不满意,他脑中竟冒出了个歪主意。
要是把他骨头砸断了,他肯定会哀嚎。
已经半只脚踏入修士的小少年力气比平常孩子大很多,一块比狗蛋脑袋还大的石头被叶子锋拿了起来。
他静静地瞄准目标,嘴角勾起笑。
姜楚只觉得好热,地面的温度烫在他的脸上,透过薄薄的衣衫,煎着皮肤。
头上的蝉却叫得更加兴奋了,像是在为他哀鸣生命的最后一程。
在叶子锋倒数的最后一刻,姜楚没有闭眼,他转过头,死死地,死死盯住了叶子锋。
叶晴苒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小小的女娃,比小少爷矮一个头。
她飞奔而来,直接给了居高临下的小少爷一个头槌,让他不仅摔了个屁股墩,还被大石砸伤了手。
叶子锋疼得号啕大哭,格外滑稽。
叶晴苒没管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只蹲在被欺负的狗蛋面前,问:“你没事吧?”
于是晒得他透不过气的滚烫骄阳被小女孩挡在了身后,喧闹至极的鸣蝉在庆贺着小英雄的到来。
盛夏,蝉鸣,哭个不停的小少爷,和挡在身前的她。
那是他们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