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亦步亦趋的跟着父亲身后,从一众僧侣中小心穿过,文武百官大多随从在后。
原本赵玖是让儿子回去歇息,毕竟一个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周岁的孩子,和大人一起在这场中秋大祭中站了差不多一个白天,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但是赵瑗坚持,他不是真正的孩子,如今又是一国储君,太子之位既是荣耀也是责任。重活一世的他总是想弥补先前的缺憾。人有时将一些东西背负到身上,便会一下变得有责任心,也有了目标,自己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赵玖见儿子如此坚持,也便不再劝,任由他跟在身边,只是叮嘱儿子不要逞强,一旦赵瑗坚持不住,赵玖便立即安排人将他送回营帐休息。
同时赵玖也有些欣慰,当年的那个决定他没有做错,赵瑗这个曾经的宋孝宗不会如前世那般低迷下去。反正将来北伐成功以后,他也会让儿子逐步接触军国大事的。
赵瑗本人极为崇佛。前世绍兴年间,他尚对自身能否继承皇位心怀疑虑,便遣人前往径山兴圣万寿寺拜访僧人宗杲,想卜知前途吉凶,而后者带有肯定与鼓励的回答无疑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果然,就在绍兴三十年,他成为皇子,被封为建王。但他登基不久,宗杲便去世了,因此他很是悲伤。而他与宗杲之所以情投意合,也都因为他们皆主战抗金。
因此,与那些极为尊道的祖宗们不同,他因为与宗杲的频繁接触也更为崇信佛法。这一世有了一个更好的人生,赵瑗更认为是佛给予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但是他爹历来不喜神佛,连祖宗尊奉的道法都不以为然,更别说是道君皇帝在位期间备受打压贬斥的佛法。要知道前几年为凑军费,赵玖更是见天的去刮佛祖、道祖像上的金粉。
最终,赵玖在少林寺主持法河面前停下。“法河……”
“小僧听旨。”胖僧人立即在地上俯首相对。而赵瑗以他这几年的成长经历发誓,他爹准保憋着一肚子坏水。
“朕这些日子读书,听人说有一本佛经,其中有个有意思的说法……好像是唤做《仁王护国经》?有这本经文吗?”
“好让陛下知道,自然是有的。此真经全名唤做《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
“……那仁王经中有个说法,讲得是佛祖亲自开口了,只要这个国王是个好王,也就是所谓仁王了,那国家有危殆的时候,他就会派出来五个什么大力金刚菩萨,外加五千大神王来护国……对不对?”
“……陛下于危难之时受天承命,登临大宝,以正讨逆,行义敌暴,虽未持三宝、受五戒,却正是仁王无疑!”
赵官家与法河就《仁王护国经》展开讨论,听着双方一问一答,赵瑗表面上一派迷茫,实则强忍笑料,双眼盯着那张笑眯眯的大圆脸。
不出意外,无论法河如何回答,这少林寺接下来都注定要大出血了。他爹也是,先把道君皇帝关在少林寺劳动改造,如今又要让寺院被自愿的出人出钱,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不过法河这胖和尚既然能提前当上少林寺的主持,那城府绝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那朕为何没有看见五个菩萨与五千大神王呢?”赵玖这一理所当然的追问,明显在挖坑。
但显然法河脸皮的厚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陛下,五位菩萨早已经转世来助陛下了,五千大神王也已经汇聚于陛下龙纛之下。御营五军都统,韩、岳、李、张、吴,正是五位大力金刚菩萨转世!御营二十万王师,其中五千军将,正是五千大神王转世而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而法河这样肉麻的吹捧父亲以及诸位帅臣,着实让赵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不止是赵瑗,其余在场的文武百官也都纷纷正色去看法河,周围的和尚们的眼中更是巴不得法河立刻去死。法河这拍龙臀的功夫若是不出家而是去混官场,必然早就飞黄腾达。
而赵玖早已对此厌烦疲倦,梦境中的事情在现实中发生时,曾经的人却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境。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当代史,也不过皆是历史的重演……”
冕旒沉重的让赵玖几乎抬不起头,如今皇宋积极备战,北伐抗金犁庭扫穴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就在金使赴宋求和,国朝局势日渐明朗后,每一天的朝会里,那些私下蛐蛐他子夺父位打压兄弟的酸腐文人,争先恐后的在劄子中极尽谄媚讨好,各种厚颜无耻的吹捧。
这一切让赵玖极为厌恶,所谓“胜利的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让他想起了某些人连夜绣红旗的那段往事,以及那些人在那一段黑的不能再黑的历史中的所作所为。
然而老话曾言,相忍为国。饶是赵官家再不尊神佛,也必须将佛教强行绑在宋朝的战车上,现今儒家的重文轻武虽不似前几年那般的深入骨髓,战事顺遂时文臣依旧自觉或不自觉的夺取武将的权力,赵玖也只好利用佛门抬高武将地位,只是工具和手段而已。
商业互吹结束,忙活了一天已是身心俱疲,眼见着赵瑗开始点头打蔫,赵玖牵着孩子回军营休息。哪怕心智再如何成熟,也依旧是小孩子的身躯,折腾了一天也要好好休息的。
营帐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人,赵瑗道出了疑惑:“爹爹,您明明不信神佛,又为何对那法河的谄媚之言不加以训斥,反而……”
前世,赵瑗虽然崇佛,也很重视读佛经、研讲佛理,却将尊佛同国家治理分开,始终限制佛、道参与政治,与他而言佛法道法皆只作修心养性之用。
如今法河将父亲比作仁王,并将御营五军都统和宗相分别比作五位大力金刚菩萨和文殊菩萨,让赵瑗属实感到有些恶心。同时也提起了一丝警惕:若法河,或是其他心怀不轨的僧人借机染指朝政……
“你小子以为朕看不出那法河是在胡吹海谤?”赵玖弹了儿子一记脑瓜崩,“仁王之论,菩萨转世,朕亦知其为虚妄。朕今日之所作所为,不过是欲借《仁王护国经》中菩萨神王转世之论,提高武人们在朝堂中的地位以及在民间的声望,今日的所作所为皆为北伐造势罢了。”
其实赵玖也不是不想废除宗教,但终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如今这个人均信教的时代若是以强硬手段废除宗教,势必会引起朝廷动荡,百姓不安。到那时别说是完成北伐大业、收复华夏故土了,就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都要毁于一旦了。更何况……
“况且,朕欲重启青苗贷,地方上的那些官吏朕信不过,还需要少林寺帮忙,到时这利钱直接到手,还免去了中饱私囊之患。”
“任何一道政令,从最高统治者的想法,到具体执行者的执行,必然是会各种走样变形的。再好的经,歪嘴的和尚有意地去歪念,最后也会变成邪经。本朝王舒王的青苗法便是如此。普天之下的官僚,最后会犯的错误和罪恶,其实都是相同的。”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很多地方与细节甚至更过份。
赵玖看着儿子:“记住我刚才的话,把它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记。”
赵瑗郑重地点头,他知道,父亲是在教导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必须时时刻刻考虑,政策在执行过程中的变形、走样,以及最蠢最坏的官员的办事能力。
营帐内陷入了安静,气氛显得有些奇怪。若是往日,赵瑗肯定会拉着父亲叽叽喳喳一阵,而赵玖在疲累一天后,也很乐意听儿子讲一些当日或学习或玩耍时的见闻。今日岳台大祭忙碌了一天,赵瑗个性沉稳,如今不说话也属正常,可能是太过疲累所致。
但此时的赵瑗安静的不像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玖看儿子有些反常,便问起他原因。
“怎么了,瑗宝儿?怎么不说话,看着傻愣愣的。”
“啊,爹爹,我就是……有些累了,睡上一觉就活蹦乱跳了……您不用担心……”已经有好几日了,赵瑗刻意的不去回想一些被人为隐瞒已久的往事,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疼。
哪怕不知道历史上的宋孝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养了赵瑗几年,赵玖也比较了解这个儿子,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你小子少跟你爹兜圈子,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别自己把事情闷在心里……”赵玖脱下十二章衮冕,换回日常的棉布便服,点出了赵瑗的心事。
“爹爹,儿知您历来不信神佛,儿也理解……”赵瑗知道自己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只是……若非神佛开恩,我们如今这一世,又作何解……”
“神佛?”赵玖嗤笑,“那些虚伪的神佛只会高高在上的看着世人受尽人间八苦,哪里会护佑众生?”
“总之你爹我打小就不信这些,更何况我们炎黄子孙生来就是屠神的民族。”其实赵玖也知道,他这个儿子还是在旁敲侧击,索性也就把问题挑明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那把故剑的事吗?这话就是她说的。她的事我所知不多,你若是想知道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她。”
听到父亲的回答,赵瑗先是一愣,也不知是震惊赵玖方才所言的话还是爱妻曾说过那番在主流士大夫眼中“大不敬”的话,总而言之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父亲来时的那方天地中,郭信芳是一支如岳家背嵬军那般中精锐之师的军医,这一点赵瑗自是知晓。而在那日饮子铺中,郭信芳近乎看透一切的自暴自弃,赵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发妻似乎与赵构的次女神佑总有些若隐若现的联系……
思绪飘回了前世,就在离世的前一年,在重华宫孤寂度日的他无意中从次子的遗物里发现了发妻生前留下的手札,她在里面用一种极隐晦的手法记述了一些东西,那是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了爱妻在与他成婚前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而她的死,也与这个身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长久以来,对于很多事情,他自是且疑且怒,却苦无查证反击的实力。而通过发妻的书写记录,他才可以把那一切都串联起来,那些线索指向了一个他逃避已久却不得不面对的,悲哀的事实。
再如何悔恨都已为时过晚,而他的生命,也连同这风雨飘摇的国家一同,迈向了死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