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碰头的三人气氛却异常凝重。
寒风瑟瑟,萩原研二打了个寒颤才想起来自己围巾连着外套都匆匆被丢在了前门衣柜处,其余两人好歹只是落了帽子。
萩原研二苦笑了下,他一向觉得自己在社交方面上是几人中最成熟的那个。松田阵平一根筋的时候多、伊达航的那份正直有时易遭人利用、看似干练实则幼稚的降谷零阴阳怪气的功夫都不到家、诸伏景光和云居佑安不论哪个单拎出来都是个闷葫芦。前者好歹偶尔还出点儿气,后者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小哑巴。
每次看到这些同僚们他的心里都会不由自主浮现起一股单身父亲操心孩子们的忧愁,然后自己那份独属于成年人的优越感就更强烈了。
正因如此,他觉得那句话必须要由他来说才对。
只是看见那个人,看见那双眼,下一刻便欲随着寒风而去的那幅脆弱而削瘦的面庞……
他就好像透过他窥见那一年的一捧风雪。
他未曾向他人提起的是,这个人变了很多。
他们两人与浅羽怜的相遇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年冬天实在太冷,孩子们哪怕一个个变成圆滚滚的自热小年糕,刚刚跑到旅馆门口就被寒冷无情的一脚踹了回来,当时北海道大雪,放眼望去天地一色,大风呼啸而过,好像呼出的气下一刻都挂上冰晶。
年幼的萩原研二曾经怀疑,松田阵平绝对是一团火变的。就像绘本里面那样突然开了灵智,因为好奇便悄悄学着人类的模样长出手脚和脸庞,冒冒失失,特立独行,不知何为忍耐顺从,亮着光一头就往人堆里扎。当其他人都瑟瑟发抖的缩在屋里的时候,只有他兴高采烈的围着大门口不停转悠,眼睛里能瞧出亮,要不是带队老师有先见之明,时时刻刻盯着他,他保准一下跑没影了。
毕竟是孩子,虽说是为雪景而来,但一听出门无望,众人只是稍稍消沉了会儿便很快又被更新奇的事引去了目光。
但就像萩原研二说的一样,他的这位发小从不走寻常路。
萩原研二打了个喷嚏,毛茸茸针织帽的底下压着的是一头鸡窝,夜风直往他还没拉上的外套里灌,脸上侧睡的压痕还没消下去,眼神里都写着想世界毁灭。
毕竟他实在想不出来,有哪个小孩会在凌晨两点把他从床上摇醒,他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迫享受了一番亲切的大自然唤醒服务。
谁能干出来这么魔鬼的事情?!
当萩原研二还在努力开机中时,松田阵平在一旁刷的一声展开旅馆发的地图,颇有指点山河之态:“我已经找好要去哪儿了!这座山!”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萩原研二一秒就精神了:“不行!”
要不怎么说老师们有先见之明呢,来这里的路上就跟他们三令五申绝对不能进山或者林子里,为此甚至特地翻出来了当年一些案子,虽说尽量讲的委婉许多,还是把一帮孩子吓得瑟瑟发抖。
“放心吧!我已经查过了!”成功提前预判的松田阵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全部放心交给他的样子,眼神坚定:“那个山不高,林子也疏,老师们本来后两天就要带我们过去野营的!”
萩原研二还没来得及欣慰,结果就听这位急转直下的一句:“所以我们去旁边那个!”
刚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差点没噎死他。
他也顾不得还没来得及戴手套了,抓起身边一把雪就往对方脸上呼:“给我回去!”
萩原研二这回是真的急了,他在来北海道之前当然专门上过网,巨大的熊和满屏的血触目惊心,它们可能至今活跃,更别提松田阵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担忧的出发前那几天晚上甚至没睡好。
再成熟的孩子,眼泪都还像洪水,但凡开闸了就停不下来,再加上起床气,他此刻眼睛、脸颊和手全是通红的,只不过前者是被气的,后者是被冻的。
松田阵平被砸的一懵,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看见对方眼泪一簇簇的往下掉,他哪见过平常笑眯眯的人这副样子,一时慌了阵脚。本来脑子里自信满满的出行策划被这一哭顿时清空,半点话都挤不出来,只好急切的围着他转,小心翼翼的看他的眼睛。
可能是冷风确实有助于清醒,萩原研二抹了把眼泪,心里后知后觉的才平静了下来,松田阵平何等敏锐,立刻凑上去跟他道歉,再三保证下次绝不私自往危险地方跑。
好不容易出来的友情温馨气氛还没过三秒就被坠落的一颗水珠无情破坏,紧接着细密的雨就铺天盖地而来。雨点夹着雪花往脸上扑,两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户外可见度太低,又已经走了有些距离,只好拽着对方的手闷头朝来的方向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还是没看见灯光,两个孩子累的气喘吁吁,已经分不清额头上的是雨水还是汗珠,可茫茫一片全是暗色,基因中而来对黑暗的畏惧与生理的疲惫让他们两腿直打颤。
雨并不算大,可就是延绵不绝,惹人心烦,一呼一吸间全是潮气钻进肺里,萩原研二忍不住咳了两声,又揉了揉眼睛,隐隐约约间他仿佛透过水雾看见远处有一点亮:“阵平!前面好像有光!”
松田阵平也眯起眼:“好像是……”
碰!
在前方的松田阵平好像撞到了什么,顺势往前栽去,连带着他拽着的萩原研二也一起,两个小孩子加一个不明物体就这样一起倒下。
“诶?不痛诶?”
“……因为你下面垫着我。”
对方的声音轻飘飘的,前几天才看了鬼片的松田阵平顿时像炸了毛的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刷的一下就蹦了起来连往后蹭蹭蹭退了几步:“鬼啊!”
萩原研二还没抬头,就感觉有人抓着他,而后将他整个人都拽了起来。那只手不大,骨头有些硌,指腹好像还有一点点茧子,凉的让他打个哆嗦。
松田阵平大惊失色,一时间什么害怕胆怯都抛之脑后了,当即就扑上来要把他夺回来。
“你们是谁。”
对方声音没半点起伏转折,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的灯笼忽闪了下,终究还是□□的继续亮着光,萩原研二借着它瞧见了一片冰川。
身体不受控制,他不知自己为何在颤抖,话语却比思维更先一步迈出:“好冷……”
对方似乎听见了,面无表情的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提着的是不断扑腾的松田阵平,对方又急又气,刚想张口骂就被迫吃了一口雪雨。
“会死。”离得更近些的萩原研二只能从对方的嘟囔中听见这句话,那人点点头,就保持着这个奇异的一手一个的姿势转头就走,前者面色一白,已经开始往最坏的死亡方向想。
脑子还没转两圈,就隐隐看见前方有点光亮,正一晃一晃的朝这里靠近。
同伙?!
两人想挣开,但对方力气大的不可思议,松田阵平还在试图喊叫,可他们俩现在又冷又累,寒风阻隔了一切嘈杂。
“怎么好像有小孩子在叫?你这小子又惹了什么麻烦……伞呢!灯呢!”
“咚”的一声轻响,那人头上就挨了一记拐杖,他却只是垂着眼站在那里,萩原研二这才发现对方没拿伞,同他们一样被淋了个满身,但他这一路上就任凭雨珠打湿衣服,融雪缀在发梢,此刻他就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像一个听话乖顺的人偶。
“你真要气死我!这种天气你披件外套就出来了?赶紧给我回去!”
对方身披雨衣,看不清面容,手上也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正发出莹莹暖光,另一只手正拄着拐杖。
“冷,”他像对待宠物一般提了提手上的两个孩子:“会死。”
对方更气了:“知道你还不撑雨伞?!赶紧回家,不然明天你们三个的身体加一起翻倍都没我强!”
拐杖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对方转头就走:“跟上!”
相比于他对松田阵平是拎着后脖颈,被抓着小臂提起的萩原研二好歹是正对他的,所以他只需抬起头便能看到那人面容。那人眨了眨眼,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低头与他对视。
“冷。”
他恍然大悟般突然松了手,两个孩子不出意外同时屁股着地,正当痛的呲牙咧嘴之时,只见对方将外套麻利脱下,递给萩原研二:“穿上。”
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将外套罩在了萩原研二头上,眼看对方的手已经摆出一副要提人的姿势,松田阵平果断先将手牵上以打断对方施法,那人一顿,也依葫芦画瓢的牵住了萩原研二的手,拔腿就跑,至于后者那点混乱的叫喊,无视之。
“等一下我看不见啊……!衣服!衣服要掉了!——”
再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套着宽大的睡衣坐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人手捧着一杯热水了。
萩原研二下意识吹吹眼前的热气,脑子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他的记忆还有点断片,旁边的松田阵平倒是已经接受度极高的就开始询问桌上的点心能不能吃,在得了句「你们先把头发擦干再说」后开始用柔软的白毛巾使劲蹂躏自己的头发。
有人在厨房忙碌着,虽说隔着层磨砂的玻璃门什么也看不出,但他听见了抽油烟机嗡嗡运转与咕噜噜沸腾的声音。
尽管口干舌燥,但他没喝杯中的水,只是小心捧着,源源不断的暖意透过杯壁流淌着全身,他忍不住小声的哈了口气,身后却传来咔哒一声,他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将他们“抓”来的人。
对方此刻头发也如他们一般湿哒哒的垂下,脖子上围着一块毛巾,刚从浴室出来,身上还能看得到些白气,此刻他手指正勾着门把手,一点一点小心的拉向他的方向。
从沙发处能看见他的侧脸,明明没什么表情,但那模样太认真,让萩原研二也忍不住屏息。
门又是一声响,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萩原研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在陌生人家中,幸亏他快快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对方转来的视线落了个空。
“煮好了,怜!过来端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被称为「怜」的青年听见这话便踩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跑了过去:“奶奶。”
他推了推,没动。
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动。
于是他就站在那里又说了声:“奶奶。”
“啊?门又坏了?”
下一秒,玻璃门被顺畅拉开,老妇人与青年面面相觑。
对方叹了口气:“那两个小家伙,过来把你们姜茶端走。”
青年没反抗,只是转头看向这边。
萩原研二这时才惊愕的发现,对方的眼睛此刻全无方才的漠然,反而在此刻暖光的照耀下显得像一滩浅浅的湖,微微一动,水波便跟着荡漾起来。
他还不知该怎么回答,松田阵平便利落的跳下沙发拉着他跑了过去:“谢谢!”
老妇人手上也端着一碗姜茶,慢慢悠悠的走着,她身形微微佝偻,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只爬上些许皱纹,怎么看都难以分辨具体岁数。
“你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或是发个信息告诉一声,要是困了先在这里睡吧,等早上了再叫家里人来接,晚上路滑。”
对方正对他们坐下,把碗往一旁推了推示意青年喝掉,随即拿出一台有些年代了的手机扔了过来,萩原研二踌躇了会,还是实话实说:“我们是出来参加冬令营的,家里人不在这里。”
她眉毛一竖:“不要命了!”
那严肃的眼神扫的两个孩子不由得低下头,她又吸了口气,明显还想说些什么——
“咕噜——”
三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青年,对方愣了一拍,随即才低头看向自己肚子。
松田阵平没忍住笑出了声,妇人在短暂错愕后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啊……就肚子最诚实了。”妇人拍了一下青年的头,站起身来朝厨房方向走:“你们吃不吃东西?”
“吃!谢谢奶奶!”松田阵平活力满满的大声回应,萩原研二摸摸瘪瘪的肚子,也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两个孩子一起在厨房跟前探头探脑,直到鼻尖传来红豆煮烂的香味,妇人终于再开口:“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他们俩何等眼尖,早早就瞧见了锅里煮的什么,齐声应道:“都可以!”
刚刚出锅,那甜香的味道就勾的两个孩子直伸脖子,跟肚子里的馋虫一起眼巴巴的瞧着那漂亮的瓷勺子往小锅里一勺一勺往外舀,红豆软烂,年糕柔软,红白间再配上顶端那一点点透亮的蜜,两人只能狂咽口水。
那股甘甜久久萦绕舌尖,直到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