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上书、食物、水,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去流浪。
行过草木炎凉,山高水远,天地辽阔。
草地茂盛柔软,老黄牛不紧不慢吃着草。
我在这里告别了人间。
把累赘解下,手机和货币埋进土壤里,向着深山密林,大步走去。
阳光好吗?
我抬起头,杉木林高大,透不进光,野生的猕猴桃藤蔓缠绕在林间,果实累累。
会思念家乡和亲人吗?
我常做一个梦,梦里,亲人骑着摩托车从天边出现,把我的思念和平安带回远方的家里。
——江棠日记节选
……
许多年以后,我想起天池庵,想起的,总是一张大红的贴纸。
村口围着农忙后闲聊的村民们,空气闷热,蝉鸣依旧聒噪,一声声,拉长了秋日的有气无力。
“天池庵翻修了?荒了好多年了吧?”
合作社旧址的墙头上贴了张大红贴纸,不知请了哪位乡绅的墨宝,落笔团了太饱的墨,晕开行首两个模糊的字,依稀看出是“醮讯”。
“灵哦,我听讲济公是在天池庵修行过的,烧柱香去,求我娃娃会读书……”
阿嬷就着一口咸菜,“咻咻”两声,半碗白粥干净利索没了影,她把筷子敲着碗沿,转过头对我这般讲。
我说在理。
阿嬷点点头,转过身,慢悠悠地回了家。
我叹气。腹中如擂。
我就着模糊的墨痕,给墙根下的阿嬷阿公们念了一遍又一遍的醮讯,竟没人想着请我喝口辛苦粥。
我抬头再度看向那环肥燕瘦的一纸墨痕,心想,天池庵,是个蹭饭的好去处。
天池庵,据说是济公道场,签词灵验,远近闻名。
真假已不可考,在修家谱都要生拉硬拽上个名人背书的当下,济公少不得也要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来过这穷乡僻壤修行一番。
千百年后的今天,一挂噼里啪啦的鞭炮,再次点燃了古刹香火。
天池庵远在高山,有条新开的水泥路直达,刚下了雨,水泥路上遍布黄泥车辙。
庵外新砌的流芳碑旁拉起红色横幅,湿哒哒的泥地里满是鞭炮烟花放过后的碎屑。
空气里弥漫了硝石火药的气味,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的膏药味以及香火味。
面包车、三蹦子、私家车拉来一车一车的善男信女。
阿婆们提着装着经书的红塑料袋子,同村的多一起同行,也有遇到邻村相熟的去攀谈。
今天念什么经?娃娃念书成绩如何?这次庙会办得热闹哦,连好些沪上的富商都来了的……
只我惦记着什么时候开席。
我坐在庵前的长椅上,撑着下巴发呆。好几天没换洗的衣裳大抵腌入了味,四周清净。
掌心里捻着刚才五块钱求来的签词,很伤人地,明晃晃地写着“下下签”。
我很伤心,但因为五块钱舍不得扔了这签,也舍不得再花五块钱去解这复杂深奥的签词,我把它夹进书包夹层里,然后撑着下巴继续发呆。
我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掠过低矮的门墙,掠过热闹的人群,忽然一顿。
天池庵说是重新修葺了一番,仍不过是破庙一间,门前的掉漆观音像下,站着个女孩儿,十七八岁的年纪,白白净净。
她一双淡漠的眼,平铺直叙地抬着与观音对视,像四周缥缈的雾一样轻。
女孩儿突然偏过头,眼睑微垂,朝我浅笑了一下。
我心跳如鼓,喉咙干涩,瞪着了眼睛忘了呼吸。
不久前,我见过她。
那是一座小破庙,雨丝里,青色的瓦,灰白的墙,圮了大半在土里。
门前,香炉歪歪斜斜倾着,破败的观音像捻指垂眸,悲天悯人。
我怔怔看着,上前拜了一拜,虔诚祈祷,雨丝滑进衣领,刺骨的凉。
我求了一愿上上签。
“菩萨保佑我,暴富暴瘦,早日脱单。”
菩萨说太为难,几分钟后丢给我一张签纸,纸上写着下下签。
我叫江棠,生于无比传统的中式家庭,怯懦自卑,庸俗普通。
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我做过最疯狂的事,是在辞职后开始流浪。
两天前,我到了这个村子。
在看到醮讯后,我搭着三蹦子,在刚下过雨的泥泞道路上颠簸着到了天池庵。
司机给我指了条路,我走着走着,走进黄芦苦竹高过我半个头的荒凉道路。
路的尽头,是等待着将我献祭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