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灵的安身之地需要狭小,隐蔽,理想的是绝壁上的某个山洞,我可以像在子宫中那样蜷缩在一起,死后是被蛆虫啃食还是秃鹫分食都已不重要。
——江棠日记节选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大王庙,江茶和个穿唐圆领的男人站着。
“伥鬼的贡品,就是平日村民供奉大王庙的香火。”
男人恭敬得近乎谄媚,递上一炷香给江茶。
江茶接过香,平平地对石台屈身一拜。
石台竟微微颤抖起来。
男人一脸狗仗人势道:“大人,我查过了,这贼石台经年被供奉,生出了灵,于是纠结起附近的孤魂野鬼,做起了拐卖人口的勾当来,可恶得很呐!”
石台颤抖着传出一声沉闷叱骂:“你放屁!”
江茶漠然的瞳孔如蛇一般缩成条冰冷的竖线,轻抬手,而后一只圆滚滚的松鼠一骨碌从榕树上滚落。
“诶呦妈呀……”
松鼠拍拍屁股,看到江茶后又蜷成一团,可怜兮兮,“不知是哪位大人莅临?小神有失远迎,唐突之处,千万海涵。”
它学着人的样子稽首作揖,男人笑出了声,“就你还敢自称神?挨雷劈少了吧?”
松鼠愤愤瞪他,碍于江茶在场不敢发作。
江茶淡漠望着从自己身上穿行而过的小孩,直到神色慌张的我走到她身边,茫然地在她站的位置伸出手。
江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眼底浮起些许笑意。
“大人……”
江茶垂眸,嗓音又轻又低:“你给她下了蛊。”
松鼠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小神不知这外乡人与大人有故,这就替她解开!”
“不用。”
江茶神色不明,依稀有些笑意。
“省我不少事。”
……
我霍然惊醒。
这个梦让我怅然若失,梦一向是胡来没有逻辑的,可梦里他们的话又让我无意识冒出了鸡皮疙瘩。
更多的,是对江茶的思念和担忧。
那小孩一样天真的姑娘,要怎样在这穷山恶水间自保?
她又生得那样好看,若叫人拐去卖了,那妮子会不会也跟在人屁股后面说:“我只信你了。”
我长叹了口气,捡茶叶捡得漫不经心。
兰花婶烧香回来后,到底闲不住,又冒着火辣的太阳到山上去采了茶。
她说太阳大,不要我去。
但毒辣的太阳似乎晒出了她心头怨气,她到底对我没陪着去心怀不满,回来后一边换下汗湿的衣服,一边怨天尤人地骂骂咧咧。
我不由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梗:“路过的狗都得被骂两句。”
正巧村主任家的狗摇着尾巴路过,兰花婶把解放鞋往门口一砸,吓得狗卷起尾巴呜咽着跑了。
长福应对兰花婶的怒火很有经验了,权当听不见,慢悠悠地捡茶叶芯。
我听兰花婶从用一只老母鸡把她嫁到这儿的父亲,骂到茶山上不知谁喝了瓶红牛丢到她家茶山上的人,没想到火最后烧到了我身上。
兰花婶用毛巾擦洗身子,不避讳地露出下垂的乳-房,同时恶狠狠瞪我。
“你也进门这么久了,该和家华一起睡了。肚子里不下蛋,俺家买你来做甚?”
我乖巧地垂头听,并不争辩。
按平时的经验,兰花婶骂完发作一通后就会收敛火气。
但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兰花婶脸颊阴沉沉地陷下去,换上一身花衬衫,坐到桌边捡茶叶,同时说:“楼上钥匙我收了,晚上青青和我睡,你和家华睡。”
我意识到她动了真格,也有些慌神,双手无措抬起,“婶子,我……”
兰花婶冷冷瞥我一眼,奇异地迸出恨来。
“今天在大王宫,你不晓得别人怎么说我们家华的?再不抓紧生个儿子,我断了你的茶,日日地痒死去!”
我脸色那一瞬间定是很难看,手脚酸软了下去。
我只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成绩不上不下,智商不高不低,常年混在普通二字里没有存在感。
他们逼我,我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脑袋混沌的,转眼到了晚上,青青放学回来搬起板凳在客厅写作业,家华骑着摩托去将茶叶芯卖掉,兰花婶一言不发烧火做饭,长福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烟。
安静地,所有人都安静地,收紧了线,缠在我脖子上的线。
我心底突然发了狠,大不了到老房子里灌上一瓶百草枯,也不必再担惊受怕。
我摸索着凳子刚站起来,摩托车的声音响起,家华忽然捂着手冲进来,双眼血丝遍布,对兰花婶叫:“妈——妈啊!我叫蛇咬了!”
兰花婶骇了一跳,立刻跑到楼上翻出一捆草药来敷在家华手上,脸颊怒冲冲地抖。
“怎会叫蛇咬了?怎这不小心!”
家华骂:“我他妈被毒死了你再去问为啥被咬了!我要上医院去,妈的也不知道啥蛇,有毒没毒!”
我呆呆地捧着兰花婶塞到我手里,剁烂的草药,旁观一阵兵荒马乱后,家华由青青堂姐的舅舅青山送到城里医院去。
兰花婶让我们坐下吃饭,自己走到门口,开始不停打电话。
先是打给已经嫁人,家住城里的小女儿——小女儿嫁给了自己在上学时认识的同学,就在邻镇,家中只剩一个老母,聘礼给的不阔绰,兰花婶不大满意这个女婿,但小女婿离得近,又有文化,丈母娘家有个大小事都得他请假回来操持。
兰花婶的人情经营不限于外人,也对已经嫁出去的女儿施展,接通后先不说事,家长里短地担忧了一番才托出真正来意。
小女儿在电话那头担保会和丈夫一起去医院作陪,又安慰了一通兰花婶,兰花婶才挂断电话。
青青懵懂得不知喜悲,却晓得盛上一碗饭拿给兰花婶叫她吃,兰花婶抹着泪坐在门槛上,边吃边骂家华做事莽撞。
我默默将碗洗了,等兰花婶拿着碗进来时,脸色缓了缓,说:“晚上还是再和青青挤挤吧。”
我说好,心底有些不合时宜的庆幸。
过了一个多小时,小女儿的电话打来,说是毒蛇,但不知道什么蛇,没有血清,要到省会城市去看。
兰花婶开始徒劳地操心,挨个打自己老人机里的电话号码,用一个农村老妇女所能动用的一切关系来给家华想办法。
我被买来的身份特殊,家里不可能放我去省会陪床,我晓得此时我得加倍小心才不会挨骂挨打。
洗完碗,拖完地,备下明早早饭的米,喂了鸡鸭猪,兰花婶想起时看了一圈,找不到骂的地儿,嗫嚅了下,干巴巴道:“陪青青写作业去吧。”
我在家里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奶奶也是从不舍得我做家务的,我四肢累得酸软,陪青青回到楼上,指导她写数学作业。
到最后,已不知是何时睡着。
迷迷糊糊间,似乎又梦到了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