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谁也没有等,谁也不会来”
——江棠日记节选,摘自《眉间雪》
……
梨花白下,疯女人遥遥望着远方。
张家土坯房延伸出一个平台,恰能望见她。
日头落后,空气中残余着太阳的热气,晚风送来些许凉爽,蜻蜓约好了般大片飞出来,稻田草盛,绿油油的。
邻居家的小孩来约青青去网蜻蜓,用一根竹竿,套上一根柔韧的竹枝,再黏满蜘蛛网。
小孩在底下疯玩,青青抬头看到土坯台上撑着下巴出神的我,扬起大大的笑容,招呼我一起去玩。
我看着疯女人居住的茅草屋,心里一动,从土坯台子上滑了下去,接过青青手里的竹竿。
“走。”
疯女人的家,平时是孩子们的禁区,是大人一眼鄙夷后匆匆加快脚步离开的地方。
而老光棍总是到很远的山上去搬杉木回来埋炭,多半不在家。
白泥堆成的墙面,已被经年烧炭的烟熏得漆黑。
她呆滞的眼眸瞧着我,死水一般平静无波。
青青又害怕又兴奋,躲在我身后。
我也有些紧张,只觉得我该送点什么给她来示好。
手上只有青青的那杆网子,于是我摘下网上的一只蜻蜓,很赧然地递给她,“送,送你……”
她眼睛很有灵气地动了一下,好像笑了,大抵是因为这村子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过。
但她接过蜻蜓,却是小心翼翼地剥开蜻蜓翅膀上黏着的蜘蛛网,虔诚地捧着,将它放在了地上。
蜻蜓蹒跚地在地上爬了几步,终于飞起来,晃着有些破碎的翅膀,向远方飞远,而那正是疯女人永远不做声望着的方向。
她把脏污的身子靠在墙上,眼中泛出点泪光,并不跟我说话,只看着蜻蜓渐行渐远的黑点,含着泪光笑。
我哑然了,并且意识到我是这样的蠢。
我和她都是被网到这个小山村,拔了翅膀,失了自由的虫豸,我竟送只被困的蜻蜓给她。
那日和江茶路过看到疯女人时,心头涌起的沉重悲哀再次压了上来。这次也为我自己。
我怔了下,在她身边寻了处空位,也坐了下来,把着竹竿,遥遥地看远方。
原来这里望过去,是一道连绵翠绿的山脉,如画里一般。
文人墨客见了,大抵要赞一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对我和她而言,那分明是自然的牢笼,是不会有神灵帮忙挪开的王屋太行。
她年复一年看了这样久,该有多绝望?
见我在“禁令”身旁坐下,青青吓得脸煞白,幸而兰花婶要操心的事很多,顾及不到我们。但青青还是挨近我,声儿里带着惶恐,要哭了一般:“姐姐,我们来这里干嘛啊?”
我说:“我想说说话。”
青青苦着脸,还有些不忿,她日日和我说话,大抵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副从没人肯跟我说话的语气,还来找这么一个“异类”说说话。
她实在是个善良可爱的好孩子,这村里的人在摘下大王庙的神秘色彩时,也大都是平凡普通的人,但我不能指望他们同情我,同情是最无用的笑料,多年前,他们或许也同情过疯女人,日复一日地在茶余饭后拿她的不幸感慨,尔后教育女儿孙女:要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
好像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她的眼光不行而带来的。
我想和疯女人说说话,但没有谁先开口,青青惴惴地守在一旁,我疑心疯女人可还具备说话交谈的能力?
料峭的春风刮过,我打了个颤,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忽然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红着眼眶塞进她怀里,有些哽咽道:“我会常来看你!”
青青家并不富裕,这件冲锋衣是我自己的,也是我唯一的一件,天冷后便被兰花婶从背包里翻出来归还我。
我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但我又是个容易冲动共情的人,我会因为不能给陌生人指路而愧疚,也会因为目睹陌生人的苦难而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现在,我很愧疚于我帮不上疯女人。
我想我需得做点什么才能缓解我的内疚,如陌生的老婆婆问路时,我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打车;如看小说、电视时,哽咽地为我所怜惜的角色幻想一个好的结局……
疯女人讶异了。
她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暗黄,干裂开许多白痕,像干燥田地里的裂痕,动一动就会落下许多皮屑来。
她的手通红臃肿,长着许多冻疮,拿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下意识想递还给我。
然而她看到冲锋衣上印了一个黑黢黢的手印。
她的脸色顿时僵住,红得发黑,很难堪地张开嘴,却只发出粗嘎的咿咿呀呀声。
她果然已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忘了怎样说话。
我情绪来得如此突然,眼泪决堤一样绵绵不绝,仰起头嚎啕大哭,把青青和她都吓了一跳,她犹豫许久,伸出一根手指在冲锋衣上用力擦了擦,然后转过来擦我的眼泪,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