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酿酒的人分外清醒独善其身”
——江棠日记节选,摘自《九万字》
……
档案室里光线浮动,照不进太阳的暖,潮湿阴冷地冒着凉气。
我的心也凉了。
我知道我不能全然相信那些乡绅的话,我一直抱着期待:这里面有什么误会,江茶有什么苦衷。
如果我透过江茶的视角看到、感受到的那段往事是真的,那我实在不愿相信江茶会做那样的事,可她承认得如此坦荡。
我齿寒,艰难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茶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少女天真不解的表情,眼眸弯弯:“妖杀人,需要为什么吗?我常看见你们用开水浇死门口的蚂蚁,蚂蚁有来问你为什么吗?”
我一噎,有些无言以对,良久,干巴巴道:“那不一样……”
“唔,我知道,你们人族总是觉得自己是万物灵长,世界主宰嘛。”
我:“……”
江茶哈哈大笑:“好了,不逗你了,我对人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想再来一次洪水,现在是和平年代嘛,我很喜欢。我们或许可以找个和平解决的办法。”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这老妖怪如此伶牙俐齿?
不过转念一想,我这二十几岁的年纪,连她零头都凑不上,我也就释怀了,不能试图和她玩心眼,玩不过。
我麻木道:“怎么个和平解决法?”
“那些乡绅手上有疯和尚留下来修补封印的材料,但是他们可没告诉你,修补封印是要用你献祭呢。你看,我现在又不作妖了,你何苦用你的命填那口破井呢?咱们就各自安好,凑合过呗。”
用我献祭?我看向她,蹙眉不解:“为什么是我?”
我就是普通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为什么是我?
江茶勾唇,“只是刚好是你。说实话,之前那个老头说的话我认同,怎么就是你这么平庸无能的人?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我肯定不会选你,你不仅普通,还俗,说好听点是善良,直白点就是软弱,没主见……唉,我们才认识了没多久,但是你的缺点我已经能数出一箩筐来了,但是没办法啊,那个时候从我面前经过,心志不坚定好蛊惑的,还是外乡人的,只有你。”
这遭天杀的长虫,一口气把我贬了个体无完肤,我深吸了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指着她颤巍巍骂:“好,好,好你个江茶,你等着,我这就去跟那些老头说我愿意献祭,我弄死你丫的!”
江茶有恃无恐地笑吟吟,好像笃定了我不敢死,撑着下巴鼓励地说了个字:“去。”
我……我气得想死。
死长虫,臭长虫,坏长虫。
迟早有一天我要吃蛇羹。
江茶笑眯眯递过来一条丝巾,温柔哄道:“别伤心别伤心,你还是有那么一些可取之处的。”
我觉得她的语气有些耳熟,然后想起来,小尼姑把她当宠物的时候不就是这么个语气吗?
不待我生气,江茶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笑容收敛。
我的下巴被一只手抬起,被迫仰起头,对上一双森然冰冷的眼睛。
“什么小尼姑?”
情绪容易波动的人这时候就显得吃亏,我被掐得难受,动了动脖子,下意识想:“你问我我问谁?那是你认识的又不是我认识的。”
这条蛇癫得可以,简直就是喜怒无常,猛地又掐住我的脖子,皱着眉,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她冰冷的手在我脖子上摩挲,我头皮发麻,怂兮兮地腿软道:“梦,梦到的……”
江茶松开我,暴躁地来回走动,我脑海里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难道那疯和尚的封印除了共生还能通感?该死,麻烦死了!”
熟悉是因为这赫然是江茶的声音,陌生是因为这直接在脑海里响起的形式。
我险些喜形于色。
原来我们之间的通感是双向的,而且看起来这长虫还不知道?
然而这蛇妖不仅脸皮厚,养气功夫也好,短短一瞬,我就听不见她在想什么了,我一面惋惜一面揪心,这以后见面岂不是裸奔?岂不是每个人得揣二百个心眼子才够用?
江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扬起笑,走过来执起我的手,真挚道:“江棠,你看,我们之间的羁绊天生比那些外人多,而且你死了我也会死,我只会保护你,不会害你。”
我觉得她在玩聊斋。
但人可悲的是视觉动物,对王建国那张皱巴的老脸,我都不需要心理建设都能保持警醒,对江茶的美人计,我心口荡了又荡,疑心她又给我下咒。
尚存了几分清明的脑子告诉我不能信她,我端了端,冷静道:“我怎么相信你说的?”
江茶就像最吝啬的钓鱼佬,抠抠搜搜又抛出一点饵来:“难道你不知道你被拐卖就是他们安排的吗?你等着吧,待会他们就会跟你说,是我让那些野鬼把你卖了,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去死。”
“江棠,你也看到了,他们是多虚伪的一群人,他们心虚,害怕我报复,他们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找他们,所以他们才想骗你为他们去死,但你要考虑清楚,为了这些乡绅地主的利益去死,值不值得。”
我晕乎乎听完,摘出个重点:“冤有头债有主?什么冤?什么债?”
江茶眼瞳微闪,却是不肯说了,我正要追问,门被推开,青青叫道:“姐姐,他们叫开饭了!”
而屋子里,江茶的身影已经不见。
她是妖,除了她想让我看见,我连她是不是还在这都不知道。
我心情有些沉,恍惚觉得,我成了餐桌上的一块肥肉,两双筷子,一方是王建国为代表的乡绅地主,一边是江茶,预备着要把我分食了。
“开饭了。”
随着一声唱,两双筷子上场了,肥肉也上桌了。
桌上一盘油腻腻的红烧肉在我眼前晃,两双筷子也在我眼前晃,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猛然惊醒,看到王建国皱着眉,夹起一块软烂的肥肉放进干瘪没牙的嘴里呡食,嘟嘟囔囔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吐出口浊气,讪笑道:“没什么,刚知道这些事情,脑子有点乱。”
王建国点了点头,眯起眼道:“普通人听到这些,一时半会确实难以接受。如今世道昌明,更是不该有这些妖啊怪啊的。人的日子,妖掺和什么,你讲可对?”
我说:“是这样。”
王建国为表亲和,亲自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微吸了口气,在心底大叫:“你倒是用公筷啊!”
但他不是江茶,听不到我心里的话,我默默把饭碗推开了些,听他道:“其实,你被拐卖这件事,不该怪我们这些基层做官的,你晓得伥鬼吧?”
我心里一跳,想的却是:“真让江茶说中了。”
“知道。”想到今晚还得赶回去喝香灰茶,我更反胃了。
王建国一脸掏心窝子的真诚,招呼我吃菜,而后深沉道:“伥鬼也是妖,做的就是那蛇妖的伥!”
“江棠,有些话,我得跟你说开了,要收服蛇妖,到时候可能需要你出点血,而且必须是你自愿的——道济公心怀慈悲,即使你要救的是十几万人的命,你不愿意也不能逼着你放血。我跟你交个底,那蛇妖到时候肯定会跟你说,你被拐卖这事,是我们操作的,就是为了离间咱们啊!”
老县长不知道这番话江茶已经说过了,略有些激动道:“你想想,我们是凡人,如何指使伥鬼做事?白蛇善惑,她嘴里不会有一句真话,我先给你打了预防针,将来白蛇说什么你都不能信!”
唾沫星子飞到菜里,我在桌子底下踢了青青一下,用眼神示意她也别吃了。
我麻木地戳着碗里的红烧肉,里头肥腻的白色肉糜油乎乎的软烂,就像被江茶和王建国用言语戳着的我。
毫无疑问,这两头都想让我恨上对方,总之最后我得死,带走他们其中一方。
怎么就没个让我也好好活着的选项?
我两边都不相信,说白了,我就是个自私凉薄,软弱无能的普通人,顶多感情丰富了点,容易共情了点,我自身难保,一身泥泞,跟我谈什么大义?
放下筷子,我微笑道:“老县长说的都对,如果有白蛇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