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断重复,悲剧重复上演。
——江棠日记节选
……
桂花婶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装着白砂糖,来催兰花婶出门。
桂花婶没有牙,说话偶尔漏风,但嗓子极尖细,嗓门还挺大,只要从山上劳动回来,兰花婶就能第一时间听见她的声音,兰花婶为此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嘎嘎婆”,神奇的很形象。
兰花婶碗洗到一半,甩了甩手,叫我先给桂花婶泡杯茶,再拿些水果出来,笑眯眯道:“阿兰回来买的,多得是,等下拿点回去阿鹏吃。”
阿鹏是桂花婶的孙子,正赶上周末回家。
桂花婶一面推辞着,一面抓了两个橘子剥起来,用牙床抿出汁水,满脸笑出褶子:“阿兰孝顺哦,女婿也周正,你好福气的。”
“什么福气?生女儿也就这样,大家讲我女儿多,有福气,究竟怎样我自己晓得嘞。”
兰花婶撇了撇嘴,又用那种窃窃私语的语气,凑到桂花婶身边,比了个五,摇了摇头,嗤道:“我不怕讲来你笑话的,三个女儿,去年过年,每人就给了五百块钱,人家讲生女儿好,就是这么好。”
“不要这样讲,村里谁不知道你兰花婶囊里有点底?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兰花婶的表情霎时有点一言难尽,摆了摆手示意不说这个了,继续回去洗碗。
这其中的心酸,兰花婶对我和青青透露过,村里人眼里,她要强,做事干练,有本事,又有三个女儿,人人都当她棺材本定是不少。
实际上兰花婶攒了大半辈子的体己,都耗在家华这两层半的小砖楼上了,而家里依旧欠着债。
她从来没欠过人,这债就沉甸甸压在她心上,一天还不上她就一天睡不安稳,虽然即使还完了债,也还有别的事愁得她辗转难眠。
为了这债,兰花婶一分钱掰成三分花,每晚和村里妇女们去小卖部看电视,其他人有时会买点零嘴,她从来不买,就算从其他人那里分到零食,也会留着带回来给青青吃。
而每晚她都能看到家华进出老板里屋那间打麻将和扑克的小屋,阔绰地输出几百,兰花婶心疼不已,却也不敢管家华,只能回来咬碎了牙骂。
更年轻时,她沉迷过六-合-彩,倒也不抱着一夜暴富的念想,每次就压个一块两块的,偶尔一块钱能中四十她能乐呵一天,但自从欠了债,这一块钱的爱好她也戒了。
由此可见,她每天从牙缝里省下来给我和青青的两块钱,已经是极大的关爱了。
待洗好了碗,兰花婶从柜台上拿下一早准备好的红包和白砂糖,不急着走,和桂花婶一道坐下,八卦道:“阿公今年九十了?现在去,也是喜丧哦。”
桂花婶撇嘴,看了眼门外,用手挡住嘴,凑到兰花婶耳边:“喜个屁,阿公多本事一个人,老了在床上屎尿没人换,几个亲戚家轮流吃饭,去谁家挨谁骂,捱不住啊。要是我,我早就利利索索死去,受这窝囊气。”
她们倒是不避着我,一来觉得土话我听不懂,二来我在这村里孤立无依,想碎嘴都找不到人。
后者确乎,但前者,我跟青青天天唠,听懂倒是不成问题。
兰花婶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阿公干练了一辈子哦,八十多岁还自己砍柴做饭的,人一老就遭嫌的,你讲的对,以后咱不能劳动了,利利索索地死,不受窝囊气。”
我在旁默默听八卦,剥了橘子往嘴里塞,心底觉出些好笑,这就是养儿防老?也就管个埋了。
两人说着说着,兰花婶突然看向我,“阿棠啊,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去送送后门阿公吧。”
我一呛,有点傻眼。
我晓得这也是逼我在这扎根下的一步,让村里人认同我,慢慢地,这些需要露脸的活动说不定都会让我出面,好叫所有人晓得“这是张家华的老婆。”
我一点也不想,我社恐,但显然兰花婶不是在给我选择。
任凭我扭扭捏捏表示了不想,兰花婶还是带上了我。
阿公年纪很大,在小村子里,家家沾亲带故,他算是阖村的长辈,所以大家都叫阿公,久而久之,连名字也让人忘了。
和张家有龃龉的村主任就是阿公本家的侄子,曾铲去张家田垄的家兴是阿公弟弟的二儿子,他自己是老鳏寡,一辈子打光棍。
听起来这位老人该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毕竟家族开枝散叶,又出了诸多本事的后代,几乎掌控了村子的命脉大权,总不至于亏待了他去。
但阿公直到前年,还自己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天寒地暑地打着赤脚上山砍柴。
他耳朵是聋的,听说年轻时候上山吃杜鹃花,没摘里头的花芯给吃聋了。
真假已不可考,但村里的小孩们都很信,春天去摘杜鹃花吃,都要把花芯摘得干干净净。
直到去年,阿公上山打柴时跌了一脚,就不好了,床上躺了大半年,人人都当他过不去了,没想到捱过了过年,捱到了九十大寿。
当然没人给他办寿,几个亲戚早就烧香求着他走,今早终于传来老人弥留的消息,大家伙于是都要趁着这最后一口气,去送送这位高龄老人。
思衬着再坐下去该赶不上最后一面了,兰花婶和桂花婶这才动身,出门时两人都啐了一口晦气。
她们那么怕老,怕老了被人嫌,却也那么厌恶老人,厌恶老人象征着的死亡。
阿公现今住在家兴家里,在大厅角落里用塑料撑起一个棚子,搭张木板床便是老人的栖身之所,等人一死,随手一拆,扔进花圈堆里一同火化,好不干净利索。
家兴在门口迎来送往,主要是接礼物和红包,小村子的人情就在这一斤斤糖,一个个小红包里积攒起来。
他满脸笑容,同办喜事般喜庆,一面讲“你客气了还来送”,一面把人迎进那个逼仄,充满屎尿臭气的棚子里。
在门口时,兰花婶拦了我一下,不让我进去。
她是带我来认熟脸的,不是真来送老人,闻晦气的。
我便透过人群看向里面。
老人行将就木,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已经看不到胸膛的起伏,没有孝子贤孙在床前哭不舍,侄子们连演都不想演,媳妇儿们也是嫌里头臭的。
亲亲的公婆父母都不见得子女真心侍奉,何况一个老鳏夫。
村民们挤在屋里,忍住恶臭,挤两滴泪,有说阿公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的,有说阿公你是喜丧啊,走了是去天上享福的,苦都吃尽了,不要怕。
阿公什么反应也没有,突然,回光返照一般,他猛地抬起眼,透过人群死死盯住我。
众人都惊讶地看了过来,兰花婶脸色尤其难看,大抵觉得不吉利。
只有我知道,阿公看的不是我,是我身旁的江茶。
“约……有约……”
阿公枯爪一样的手紧紧抓住床单,嘴里嘟囔着含糊的字句,死气沉沉的眼睛爆发出惊恐,竟多了几分活气。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却知道,他说的是“蛇,有蛇。”
本地话里,蛇的读音同约,但谁也没能在此时联想起来。
江茶神色淡淡,却透出悲悯,我无端想起了天池庵里她和菩萨佛像对视的那一幕。
她有神性,即使她是只杀人不眨眼的妖。
“你认得他?”
我在心底问江茶。
“五十年前,天池庵被砸,有他。”
我一怔,用我差到个位数的数学成绩掐着手指数了数,五十年前,恰是那不可言说的十年间。
原来天池庵真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砸过。
但这么说我就迷糊了,老县长不是说人已经找不到天池庵了吗?破四旧时要砸也是砸外界那间后来翻修的,江茶在里头的井里,怎么产生的联系?
大抵是怜悯我的脑子不好使,江茶笑了笑,温声道:“所以我说了,那些人骗了你很多。”
“你们都骗了我很多,可着我一个当傻子薅。”我下意识在心底反驳,江茶没有争辩,点了点头,坦然不要脸地承认了。
“有时候当个傻子挺好的,明白是一种痛苦。”
她装起高深来,随即不再理我,淡淡地望着老人,轻声道:“真可惜,我刚出来,忘了你,竟让你老死了。”
阿公梗着脖子咿咿啊啊,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后悔,眼里淌出滴泪来,很快□□皱的皮肤吸收,无影无踪。
江茶对四周的人置若罔闻,她沉眸,似乎在回忆什么,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方黝黑潮湿的天地,水声滴滴答,她盘在石头上,四周全是贴着符咒的石头,压着她的骨。
这是井底。
她正仰着头,井边有血滴落。
上头,是她陌生的巨响,那叫枪声。
时代变得让她觉得陌生,唯一不变的,是千年来在井边发生的事。
江茶这会儿心神大概不稳,回忆的画面也不固定,我没能像以前一样看得明白,那画面就消失了。
眼前依旧是昏暗低矮的塑料棚,我似乎回忆起来井底嗅到的血腥。
江茶语气耐心到近乎温柔,她像跟故人叙旧一般,微笑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因为你们封我躯骨生气,我生我自己的气,一千多年了,我还是学不来你们一盆开水浇死蚂蚁的狠绝。”
真奇怪,阿公明明是个要死的人了,此刻却还是怕得要死,比刚才躺在床上等死时要怕上千百倍,他干瘪的胸膛起伏,流了满脸鼻涕眼泪,挣扎要爬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中邪了,有害怕往外跑的,有尖叫的,有凑进来看热闹的。
倒是兰花婶脸色好了点,因为看清了阿公不是看着我的方向,便也抓着桂花婶找到一个绝佳的看热闹地点,不忘拖拽我一把。
我煞是感动,因为刚在门口差点没被挤出去,而江茶不管我了,正站在阿公床前。
所有人都看到,就剩一口气没咽下去的阿公挣扎着跪起来,扯开嗓子哭嚎。
阿公是聋子,但他肯定听得到江茶的声音,只见他冲着一个空处开始磕头,扯着沙哑老迈的嗓音:“小姐,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
他脸色忽然古怪地一僵,而后直勾勾道:“1974年,我吕和华在林招英家做长工,林招英长得很漂亮,家里又有钱,我就动了心思,想着晚上找机会进她房间要了她,她爹妈就只能把她嫁给我。”
吕和华如提线木偶般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进房间时,发现她和带回家的女同学睡在一起,衣衫不整。她们吓了一跳,合力把我打出房间。第二天,我被赶出去,林家放话不会有人敢再雇我。”
“那年月,想毁掉一个人很容易,街上到处都是革-命小将,我窝火,就举报了她们,两个女人在一起,犯了流氓罪,我想教训教训她们。但县里居然来了人,亲自过问我这件事始末。然后,我们抓着她们,坐车去了天池庵,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吕和华突然癫狂起来,嘶声道:“人是他们打死的,人死了……蛇,好大的蛇,吃了好多人,耳朵听不见了,听不见了……”
突然,这声音戛然而止,吕和华以跪着的姿势,头颅垂下,再无声息。
房间里,众人瞠目结舌,好几个拿着手机录像的年轻人连声卧槽,追问长辈真的假的,长辈一边叱骂让他们删了视频,一边脸色犹疑。
“阿公好像是去镇上做过长工。”
“那个林招英好像晓得,小时候还见过她挂个板板给赶在街上,上头斗,下头骂,满脸血哦……”
一片喧嚷中,江茶的神色那么淡漠,那么平静,就像那尊垂眸拈指的观音像一般,就算被砸成粉末,表情也不会变动。
她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孤冷萧索。
我挣开兰花婶追了出去,生怕她一眨眼就不见了。
好在,她似乎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没有走,就坐在河堤旁等我,拍了拍身旁,示意我过去坐下。
刚坐下,便响起了她的声音,平静中渗出悲伤。
“林招英是小尼姑的转世,是我拘着她的魂魄,投生在宁城。”
她望向我,“是不是我害了她?”
江茶说过,她希望所有事都能按照原来的轨道进行下去,所以她找到小尼姑的转世,让她的魂魄再次投生在熟悉的地方,满心以为会有美好的结局,可等待她的,是重复的悲剧。
江茶笑了笑,嗓音微哑:“我千挑万选,找到一个富贵人家,结果你们人搞了一个什么打地主,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