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it doesn't exist
明天不复存在”
——江棠日记节选,摘自《吊灯》
……
我不解,为什么要把这本书还给江茶?
这是本越剧集,翻开目录,尽是些经典曲目,可谓耐住了时光的大浪淘沙。
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和江茶又有什么关系?
我询问地看向老县长,他干老的脸皮抽动,扯出阴冷的笑,说,你给她就是。
他打量我是傻子,都这么说了,我还会给吗?
再不济,我和某条蛇也是有两分鱼水情的。
然后,手里的书便被抽走了,我恍惚一愣。
抽走书的是只细腻修长的手,我目光顺着上移,无奈笑笑,问她:“怎么还不睡?”
玲在我面前坐下,两条眉蹙紧,很伤心的模样。
林妹妹惜花葬花,我的玲一样的多愁善感。
她说:“阿英,我们读了这样多的书,听了这许多出戏,却总是有些道理不明白。戏曲、歌剧、诗词,从古到今,国内国外,文学巨擎分明把道理讲尽了,为何我还有这许多的不明白?”
胸膛前挂着的细白蛇鳞温凉凉,我像是坐在井底思衬着这个问题,一眨眼,还在原处。
这是一间富有古意的屋子,屋里点着的却不是蜡烛,而是墨绿的台灯。
半洋半古,应当是上个世纪的装潢。
我的脑海中两种思想并行着,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再度走进了别人的回忆里,却不是江茶,我摸了摸胸前的白鳞,在心底轻声问:“是你吗?林招英?”
林招英自然不会回应我。
胸膛震动,我听见我答说:“因为那是男人的道理。”
才子佳人,书生和小姐,渡口与明月楼,男人勾画好一出出凄美的爱情故事。
贤妻应扶青云志。
千百年来,爱情故事里描绘着一个又一个好女人的形象,不争不妒才是好女人,一心操持才是好女人,温婉贤良才是好女人。
跳出这个规矩的呢,那便是故事里的恶角儿,合该受人唾弃。
爱情,成了男人将女人训化为奴隶的武器,毒蛇引诱夏娃吃下的苹果,偏见无处不在,女人被规训得平整,棱角成了罪过。
我望向我的玲,她凄然抬眼。
她本该是故事里的好女人,偏生出不甘,踩着三寸金莲,一步血一步血地与我逃到他乡。
我以为我们能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但我忘了,田园诗歌自来是男人的。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
再潦倒再落魄的男人,回了乡,总还有一亩三分地。
他们说,女人力气生来比男人小,男人的地位高是由小农经济决定的。
他手执朱笔远庖厨时,便忘了耕田种地的是妻女老母。
十年寒窗,耗尽的是妻母的心血。
而女人便是高中状元,也免不了“为救李郎”。
我与玲在战时认识,我的双亲是资助革-命的南洋商人,玲家中做粮食生意,有一回,我负责交接货物,幸于女子的身份,我进了后院,瞥见举着诗集,怯生生躲在门后的玲。
玲问我,同为女子,为何我能出洋留学,能抛头露面,能做生意?
她说她书上的道理教尽,大家闺秀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说她尚未出世便被指好了婚事,待在家中长到及笄,就要嫁去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家里,替他操持。
后来,战火肆虐,她举家逃离,她的父亲嫌她的三寸金莲累赘,抛下了她。
日寇进城,烧杀抢掠。
我找到她时,她站在井边,风甚至卷不起她规束的裙裾。
我抱住她,从井边滚落,心头猛烈跳动,惊悸感拉扯着头皮。
玲很平静,她甚至笑了,像平时和我讨论诗文一样,温声说:“我最近新读了一本书,是萧红的。”
我咽下喉头被风灌溉的腥甜,故作平静地应了声,玲继续道:“写得真好。书里说,女人敢跳井,男人是不敢的,男人立了那么多贞节牌坊来称颂守节的女人,为什么不称颂跳井的女人?因为他们想自己后院的女人守节,却是不想她们跳井的。”
她分明说得平静,泪水却打湿了我的肩头,她抱着我,嗓音哽咽:“我也是怕的,阿英。”
我抱着她,一遍遍安抚,外头炮火连天,我们俩却只有彼此。
后来,我带着玲回到了家乡。
那是很偏远的山村,战火未曾烧到这里,这里的人们过着千百年如一日困顿贫乏的日子,麻木着,唯有在谈论家长里短时,脸上的神情鲜活。
我和玲亦被人指点议论过许多,我偶听闻,皆是说“不晓得她将来要嫁给谁哦,听讲书读了许多,脑子读坏了的,怕是嫁不出去,可怜。”
你听,他们说“可怜”。
连我爹妈,也常用那担忧的眼神瞧着我。
我时常对着白鳞叹息,终于有一天,对玲说:“我想带你去见我的一位长辈。”
没有父母世人的祝福,她却一定会祝福,我只怕玲会害怕,但我会同玲解释。
世间人心恶过妖魔,我从未怕过她。
我生来便极亲近她,幼时,母亲带我去天池庵烧香,我自个儿跑远,走到荒芜的后院,瞧见了井下的她,我瞧着她被压着骨,浑身缠着铁链,白净的脸仰着瞧我,分明笑着,我却哭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是我觉得,她很孤单。
井底潮湿冰冷,我分明记得,她是爱晒太阳的,因何记得,却又忘了。
她是只年纪很大的妖怪,但有时看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爱吃我带回来的巧克力,爱听录音机,爱看国外的小说,我没来由觉得,她是只爱凑热闹的蛇。
我想,见了玲,她会高兴的。
眼前如幕布般的朦胧画面消失,一枚白色的蛇鳞从书页间掉落,我恍然,伸手捡起,看到了上面的一滴暗红。
我低声喃喃,说,放心,她很喜欢玲。
老妖怪难得夸人,如果第一次见到玲不是在那种情形下,如果林招英和玲能一起活下去,她一定会把玲当成另一个闺女疼。
可惜,一切都在不久后戛然而止,血腥及至今日不散。
我伸手,摸到了一滴泪,后知后觉,我为什么能用林招英的视角看到这些?通感不是只存在于我和江茶之间吗?
我茫然看到了老县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说:“你果然有些特殊。”
我悚然一惊,收敛情绪,警惕。
他想干嘛?
江茶说的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都有底牌瞒着我。
我如今已经不在意谁谁谁利用我,我只害怕,害怕这种未知的情形,害怕莫名其妙被当了枪使。
我焦急地希望江茶能在此时出现,气定神闲又欠登地告诉我,不必害怕他们耍的花样。
但是没有。
老县长站起身,笑得像只奸诈的老狈,他说:“给不给她,只看你自己,不过我给你提个醒,给或不给,后果都得你自个儿承担。”
我艰难地吞咽,掌心渗出汗。
被当傻子玩弄就这点不好,什么也不知道,对所谓的后果也没法有个预判。
老县长想必看出了我有些歪屁股,万一他跟我玩心眼子,料定了我不会给江茶,反而害了江茶呢?
江茶的鳞片在我掌心咯着,凉沁沁,像在问询我的决定。
老县长悠闲走到门外,佝着腰和讨好的村民说话,他走后,热闹也如潮水般退去。
吕和华的葬礼到了尾声,无论是回乡炫耀的还是谁,也尽都离开,小山村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找不到江茶了。
向来是江茶要找我时便来,到我要寻她时,才发现我没有任何能联系上她的方式。
我试着在心底默念呼唤,试着对那边蛇鳞戳戳点点,全都毫无反应。
我有些恼,暗想她这做派可真像个拔尾无情的渣女,却又担心她是出了事,老县长的突然来访将我故作平静的心态搅成一团乱麻。
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得去天池庵看看。
这事可操作性很大,因为兰花婶信佛,近日又连绵下着雨,不必采茶,往年兰花婶都会挑这个时候去烧香,只要我能说动她带上我即可。
午后郁热,我在厨房看到了兰花婶,她支着下巴,目光浑浊呆滞,我忽然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