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从那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缝隙里爬出来的刹那,我觉得我这辈子的苦应当都吃完了。
我看向江茶,我怨气比鬼都深地看向江茶。
江茶掩唇轻咳。
她老人家腰身纤细,变回蛇形,轻轻松松爬了出来,身上叶子都没沾半片。
大抵因为心虚,江茶献殷勤地上前把我扶起,扒拉了两把我头发上沾的树枝,一脸为我好的诚恳道:“这地方多好,安全。”
我捏着鼻子认了倒霉。
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我茫然:“这是哪?”
我们进光阴牢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只是不知外界的时间流转速度如何,这里显然也不是我们进入光阴牢时待的天池庵。
江茶没应声,她回头看了眼,那处只有茂密的青山。
这儿定是人迹罕至,那塑料壳子活像泡了十几年,四周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树木似乎是砍过的二茬林。
难得江茶还有天池庵之外的地方可去。
江茶出了神地看了许久,却在我出声询问前转回头,淡淡道:“不是哪,送你回去吧。”
回哪?天池庵?兰花婶身边?
我神色一紧,不情不愿道:“哪有被拐的人跑出来了还往回走的,我看你现在日子过得也挺好,他们也奈何不了你,要不就把我放了,你回天池庵,咱们皆大欢喜……”
江茶淡淡道:“你忘了你身上的蛊了?”
她看了眼天色,点了点头,“差不多也到发作的时候了。”
我脸色僵住,也不知道是心理暗示还是时间真到了,掌心一阵一阵地痒了起来。
距离吕家女人惨烈地死在我面前只怕还没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记忆犹新,我并不想那样难看地死。
我看着江茶,她回望我,眼眸浅淡漠然。
什么真情流露,什么同生共死,什么拿乔作势,都不如此刻,我们中间犹如实质般隔起的一条线。
线的这端,是她忍受程度内的纵容,可以嬉笑怒骂,可以鲜活灵动。
线的那段,是现实,是利益,是她赤裸裸地使唤投靠了她的伥鬼继续帮老县长干活,将我投入险境的事实。
江茶的祖籍该是四川,变脸变得十分灵动轻巧,她此刻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即使我们一道死了两回,她也不会让大王爷解了我的蛊,不会放我自由。
如果我懂事配合,她也乐意做个知趣的活人,如果我不配合,便是这般,刹那翻脸。
我说,你就不怕我生了怨恨,帮着老县长他们吗?
江茶粲然轻笑:“你不会。”
我气急,“怎么不会?你脸就这么大,觉得我能喜欢你喜欢到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也不知哪个字触着了老妖怪,江茶顿了顿,垂下眼睑,随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好似她多珍视我似的。
她看狗都深情的眸子怜悯着,温柔着,“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风中,传来她婉转的一声叹。
江茶抱住了我。
我呆滞地愣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
胸膛里空洞地跳动着什么,有种不真实感。
我有些结巴地说:“你,你别色-诱,没用,我很惜命的。”
江茶闷笑,低声说:“我刚刚有一瞬想的是,将你这段记忆封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把你送回去。”
“但我愿意更麻烦些。”
江茶虽然瘦弱,却比我高些,她低头,撩开我额头的碎发,落下一个带着花香的清浅的吻,我的心跳几乎停住。
紧接着,传来她煞风景的,沉吟的一声:“嗯……长痘了你。”
我深吸一口气,这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茶摸摸我的眼睛,像是有预感地抹掉眼眶里想要落下的泪,轻声道:“你不是说要开诚布公吗,以前我觉得你是个废物,没什么费口舌的必要,现在觉得,也是可以合作的。”
我被预判的眼泪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面世,心情很是复杂。
我觉得废物那两个字要是去掉,这句话是很动听的。
我说:“怎么合作?”
江茶伸出手,撩开衣袖。
她瓷白的手臂上面蜿蜒着一道狰狞的符文。
我曾经一度不理解江茶为什么要和一群凡人计较。
老县长他们执着于弄死江茶我能理解,人嘛,贪生怕死,就算江茶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井底睡觉,也足以让他们睡得不安稳。
可江茶,她本就是条懒蛇,明明已经摆脱了封印,大可把仇人一杀,回到山上过逍遥日子,这世间想来也没什么道行高深的高人能跑来收拾她了。
我从不知她身上还有这样可怖的东西。
亲密时,江茶从来衣衫整齐,一条尾巴就能让我丢盔卸甲,莫说扒她衣裳,就是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问那是什么?
江茶说,那便是封印。
封印不在井底,在她身上,井底压着她的身躯和骨的不过是个摆设,困不住她。
姬婴的灰飞烟灭承担了大部分的因果,但终究有一些应在江茶身上,除了井底的阴冷昏暗,她这日日夜夜承受的,还有十余万亡魂孽力,附骨之疽般的痛。
“你知道封印如何补全吗?”
江茶看着我,温柔地微笑着。
“杀了你。”
水满则盈,每杀一人,江茶要承受的封印便多一分,等她复完仇,那些人命足以让水满到溢出的边缘。
我便是那最后一滴水,与江茶血液交融过的,江茶注定无法承受的最后一条人命。
所以,便有了伥鬼,便有了要我怨气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