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朵浪花拍打过来又迅速褪去。
一只透明的水母尸体被冲到了沙滩上,它静静躺在月光下,反射出莹莹亮光。
“我在想,等我死后一定要海葬。”临溪说。
行止问道:“是因为想离自己研究的领域更近一点么?”
“不仅如此,还因为水循环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循环。”临溪伸出手,感受海风亲吻指尖的温柔触感,“融入水滴,化成云雨,洒遍大地……在尘世间游累了,便再次化成水汽。”
她撩起被海风吹乱的鬓发,微笑道,“这样的话,以后清晨每一缕薄雾是我,夏日每一场雨落是我,长夜后每一滴露水也是我。如果世间万物皆符合守恒定律,如此便可永不消亡,只是换一种形式成为自然万物的一部分,融入这宏大而永恒的循环,生生不息。”
行止静默了一会,才低声喃喃:“真是美好的描述呢……”
他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眼前静谧广阔的大海,海浪腾空又落下,无限循环。
海葬么……
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
此刻,远在东大陆的秦家主宅里。
终端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年轻的主教头戴圣冠,身披礼袍,站在高台之上,从容优雅地诵读着一段赞颂诗。
视频反复循环播放着,沙发上的男人并未暂停,一双狭长的凤眸始终盯着视频里白发绿瞳的少年。
良久,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如此……”男人低声自语道,“呵,怪不得拒绝为我所用,原来你竟是西大陆教皇手里的刀……也难怪我始终查不到你的身份。只不过,你的所作所为,怎么看也不是一把刀该有的样子吧?”
上位者的行事准则总是出奇相似。
凡是危险的人或物,倘若不能利用,那就必须毁灭。
那双寒意沉沉的凤眸中尽是忌惮之色……
“用我的私人号码联系一下西大陆教皇,”男人转头吩咐下属,“告诉教皇,我想和他约个时间线上聊聊。”
——
大洋上与世隔绝的小岛,依旧一片安宁。
接下来的几天里,临溪和行止游遍了整座永无岛。
奔跑着穿梭过草地和花海,手牵手看过夏夜森林里的萤火虫,体验过乘着渔船出海打渔,也在海边某块石头上刻下过彼此的姓……
就好像一同坠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妙梦境。
每分每秒,都美好得像是一触即碎的水晶球……
也短促到令她不敢多眨眼。
然而,再美的梦境也终有醒来的一天。
“要回去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临溪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静。
出乎意料的,行止却微笑着告诉她:“是离开,但不是回去。”
……
飞机降落在西大陆东方的一座边境小镇。
这座小镇仿佛被时代遗忘了一样,房屋街道破败不堪,像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坐在一辆蒙着灰尘的小轿车上,车子一颠一簸地向前行驶着。
行止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是我能弄到最好的车了。”
“已经很不错啦,至少还是全自动的呢。”临溪笑道,“我还以为会是手动驾驶的。”
“手动驾驶的车?那是什么样的?”
“……代沟,代沟啊!”
“对了,你是不是已经学会驾驶了?”
“嗯,前两个月抽空学了一下,比我想象的简单不少嘛。”
不管在哪里,会开车都是一项相当重要的生存技能。
上辈子考驾照得天天去练车,而在这个机器学习高度发达的时代,临溪仅仅是看了几遍说明书,就能娴熟操作自动驾驶系统,非常方便。
小车停在一家医院边上。
走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潮湿的霉味,走廊两侧墙皮斑驳,角落里掉了一地墙灰。
临溪忍不住拽住行止的袖口,眼中有些许不安:“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行止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临溪,你想不想要彻底的自由?”
“彻底的自由……?”临溪惊诧道,“是指什么?”
行止托起她的手。
他抚摸着她腕上那枚带编号的手环,目光不言而喻。
临溪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加速……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手术室门外。
门口的医生抱着双臂,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们。
行止走上前,对他低语了几句。
那医生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而后一脸无所谓地插着兜离开了。
陈旧的手术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我可以帮你把这个实验手环取下来。”
“你还会做手术?”
“不会,但我的刀法很好,”行止云淡风轻道,“而你拥有自动愈合的能力。”
临溪不由得轻轻颤了一下。
“不要误会,我带你来这里,并不是想要强迫你什么,而是希望你可以多一种选择。”
行止幽幽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笑了笑,“一,我们即刻返回圣塔,你继续做禁忌实验室的实验样本,同时也可以享受教皇给予的便利与庇护。虽然终其一生都再难以离开圣塔,但也依然可以在圣安尔完成学业,做你想做的研究,并且一辈子衣食无忧。”
“二,我帮你取下定位手环,然后带你去东大陆,从此有关圣塔的一切将彻底从你的人生里抹消。我计划的目的地是潇城,那是座沿海的小城市,虽然比不上首都那样繁华,但也舒适宜居。此外,潇城还有一座东大路顶尖的海洋生物研究所。只不过,到了那里,从前的一切都将归零,你得独自重新开始。”
临溪怔愣住……
随即,她果断道:“我选二。”
“如我所料。”行止微微一笑。
被固定在手术椅上,临溪抿唇看着行止取下墙上沾灰的白大褂,随意地披在身上。
他一边准备麻醉枪,一边安抚道:“别害怕,我会为你打好麻药的。”
调好麻醉枪,行止又翻出一副眼罩为她带上。
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临溪听见他一如既往温柔的嗓音,“愿意信任我么?”
闻言,她轻轻笑了起来。
“真是的,明明知道我一直信任着你,还非要我亲口说给你听……行止,你还是那么狡猾。”
……
离开医院的时候,已是半夜。
“实验手环内壁具有热成像探测功能,一旦发现脱离人体,就会立即发送警报,”行止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但你的飞机是不是快没油了?”
“是,所以我们得坐船走。最早的一班船天亮就起航,现在还有小半夜,你想去哪逛逛?”
说实话,这座小镇实在没什么好逛的。
临溪四下环顾了一圈,道:“前面有一幢高楼,不如我们上去看看吧。”
她记得,行止喜欢高处。
小轿车被停在楼底下的一处暗角,位置既隐蔽又靠近马路,方便随时离开。
这座楼已经废弃了,看起来完全没有住户,电梯也已经停用。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他们决定一层一层爬上顶楼。
反正登船之前也无事可做。
楼顶天台的围墙缺了一角,行止走了过去,非常熟练地坐在缺角边沿,任由两脚悬空。
临溪跟着走上前,静静站在他身后。
她已经对行止这些危险动作见怪不怪了。
“教皇发现你离开圣塔后,必定会全力追回他的实验样本。”行止淡淡道,“因此,以后若非必要,你最好永远不要再踏入西大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不定,这就是你在西大陆的最后一夜了。”
临溪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不是“我们”。
“你会和我一起去潇城的,对吧?”
行止点点头,“对。”
“那你……之后有什么安排?”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临溪忽然觉得很紧张。
行止沉默了几秒,才道:“把你送到,去办点事,然后回去。”
原来,是因为他顺道要去东大陆办事啊……
不过临溪深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没有谁必须为谁停留,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就像她,之所以跟随行止来到圣塔,主要目的不也是为了寻找时空跨越技术么。
但她还是无法克制地轻声问道:“一定要回去吗?”
夜色中,少年的背影显得沉静而料峭。
“说实话,我不想回去。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是我不曾体验过的放松和有趣。这些天我常常会想,要是时间可以就此停驻该多好,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
风扬起他的长辫,也吹开他浅淡从容的语调。
“但不想做和不去做从来都是两码事,如果我有我必须要面对的了断,那也没什么好逃避的。就算注定是死局,我也会以执棋者的身份落完最后一子。”
他俯瞰着一派寂寥的大地,笑容平静,“我的命线我的生死,当然得始终捏在我自己手里,由不得他人操控半分。”
很多年后,临溪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行止说的这些话,记得他的语音语调,记得他的每一个吐字。
而这番话也一直陪伴着她,在未来很多岁月里,时不时在耳畔响起,领着她走过茫然穿过迷惘,越过低谷跨过胆怯……如一双手,始终为她稳稳支起心中脆弱的一角。
不知怎的,临溪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东大陆边境,老婆婆给他看手相时说的话。
——不得善终。
“行止,你信命吗?”
“选择性相信吧。”行止道,“无论是西方的占星还是东方的命理,核心都是试图从无限变化的自然万物中凝练出抽象的本质规律,从这个角度看,确实有其合理性。”
他淡淡笑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无论信还是不信,都不会影响我的行为和决断。我不欲逆天而行,因为自古以来和规律作对者总是在自寻死路,但我也同样不愿成为命运的傀儡——”
“假如因为知道自己命里大富大贵,就躺着等富贵找上门;因为听闻自己命中劫难重重,就心生绝望自暴自弃……这样一来,岂不是彻底丧失了自我,任由这所谓的‘命运’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临溪微微一震。
她正欲开口,行止突然单手一撑跃上平台!
随即,他猛地闪到她前面,把她牢牢挡在身后!
悄无声息地抽出手枪,行止沉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前方的天台口子上忽然钻进来三个黑衣人!
看清来人后,行止的眸光暗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