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角度下,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唯有轮廓线被勾勒得相对清晰。
终端上是密密麻麻的文档界面,毫无起伏的机械音正朗读着上面的内容。
“……蛋白质印迹法的结果显示,实验组在凋亡诱导后特定凋亡分子的表达逐渐升高,且具有时间依赖性。此外,流式细胞术结果表明,随着凋亡分子表达的增加,细胞凋亡率也显著上升……”
一道浅淡的嗓音响起,将朗读中的机械音打断:“建议对蛋白质印迹法结果的灰度值进行分析,流式细胞术的结果则需要给出具体的凋亡率数值和统计分析。”
“收到,已为您插入批注。请问是否继续?”
行止正欲开口,忽然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毛绒团子蹦进怀里。
他轻微弯起嘴角,“小猫,你来了。”
“抱歉,我没有听清您的回答。请问是否继续?”
“喵!”小猫在他怀里使劲扑腾,柔软的耳尖蹭过他的脸颊。
“抱歉,我没有听清您的回答。请问是否……滴……正在关闭文档……”
猫爪子毫不客气地一通乱挥,直接让终端闭了嘴。
“哎呀,我还没处理完呢……”行止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不过既然关了,那就关了吧。
他用语音指令让终端调出另一个界面。
“滴——您有一条新的匿名消息,发送人来自,Anonymity–LFeng,请问是否需要为您朗读内容?”
“是。”
“消息的内容是:哥,都帮你配齐了,还是让人放老地方吗?”
“回复他,过两天再放过去。”
“收到,已为您发送文字回复。”
“打开联系人界面。”
“已为您打开联系人界面,剩余三条待回复消息,发送人均来自,Lin,请问是否需要回复?”
“……否。”
“好的,已为您关闭对话框。”
“喵喵!”小猫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似乎在说,你怎么还不陪我玩?
行止淡淡笑了,抬手抚摸怀里软乎乎的毛绒球。
“小猫,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粘我呢?唉,以后你要怎么办呢……”
小猫显然听不懂他的话,它被摸得很舒服,自顾自地晃着尾巴,哼哼唧唧叫个不停。
玻璃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建筑物背后。
对比强烈的光与影,将资料室分割成块。
明亮的金色余晖一点点掠过他的脸庞,发梢,衣角……又一点点被昏沉暮色取代。
自从审判结束,已经一晃三个月。
对教皇而言,似乎一切都随之落下了句点。
忤逆者受到了惩罚,虽然并未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也失去双目,形同废人。
一直横在心头的那根利刺,盘旋不息的戒备和忌惮,像是一夕之间全部终结……
毕竟,一个时日无多的瞎子,就算还活着,如今跟“终结”也没什么差别。
所有人,包括教皇,都是这么想的。
因此,行止现在所拥有的自由度,竟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广阔。
夕阳沉得很快。
资料室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朦胧。
不过对如今的他来说,开灯与否并没有什么区别。
行止依旧坐在原处,对终端输入一道又一道语音指令……
新的打算。
新的计划。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脑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在禁闭室内,教皇厉声问他:你想要什么?尊贵的权势?还是无上的财富?
——权势?
主教尊荣的地位,被万千信徒赞美与崇敬。
——财富?
杀手高昂的酬金,即使一辈子也挥霍不完。
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他仰起头,兀自低语,“我最想要的……其实从未变过。”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
拥有的少,所以渴求的多。
比如他自己。
相反,应有尽有的人倒是更容易无欲无求。
比如恰尔,被丰厚的物质条件和充盈的爱意浇灌着长大,依旧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粹心性。
有的人,比如教皇,拥有的多,但依然渴求的多。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爬上至高点的人,往往格外恐惧失去。
行止从来不反对欲望。
事实上,他一直认为欲望的刺激才是不断向前的源动力。
只是绝大多数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被欲望掌控,忘记最初的目的,沦为欲望的奴隶。
还有一种人,迄今为止他只遇到过一个。
拥有的少,却也渴求的少。
脑中浮现出那道黑发黑瞳的身影,星辰般的眸光永远清明坚定……
一无所有地孤身来到异世,明明也受到那么多制约,身侧布满那么多枷锁,却始终恣意地走在自己的轨迹上。
不受外力动摇,不被内耗困扰。
一步步践行着她的自由之道。
回想这些年来,他所渴望的,一直都是想要打破桎梏,得到彻底的自由。
可假如换做是她拿了自己这份人生剧本,大概根本懒得去管如何搬倒教皇、如何摧毁禁忌实验室,而是会抓紧所有时间机会,努力做她想做的一切吧?
——那么自己这样,又真的算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不知为何,行止忽然迟疑了……
倘若临溪在身旁,就可以跟她聊聊这个问题了,他心想。
起初,只是对她感到好奇。
到逐渐想要占有她……想将她困在身边,做最独特的收藏品,也想看她失控的模样,想要她的情绪只被自己牵动。
亲手引她入局,亲手把她带进圣塔,亲手将她送入禁忌实验室。
看她与教皇周旋,看她信口胡诌,看她悲伤烦恼,看她振奋喜悦。
看过她心愿幻灭后的泪水,也看过她再度坚定后的微笑。
寻找回家的方法、跟随课题组外出考察、继续学习她热爱的海洋生态学……无论身处何处,她始终在一步一步地做着她想做的事。
又想起永无岛的夜空下,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充盈着千言万语的乌黑眼眸直直凝望他……
还有那句,“我只是,有点难过”。
那一瞬间他忽然惊觉,看到她被自己牵动情绪,内心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满足感。
反倒充斥着一阵,如秋叶在空中反复打着旋儿的茫然……
进而意识到,自己心中最强烈的,已不再是对她的占有欲。
——而是,内心深处的艳羡。
看着她,就好像在看另一个存于幻想中的,更理想的自己。
既然那是自己心底深处所渴望的人生,那么永远像风一样自在于天地之间,才是最完美的归宿吧?
做想做的事,不为任何停留。
不再执着于占有她的身心。
也不再执着于被她铭记。
最自由的风,不该被任何外物刻下烙印。
是以,在永无岛“蜜月旅行”的最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想带她回圣安尔了,不想让她再被困在一座塔里,每周面对冰冷的实验仪器。
她该在密林中穿梭,在深海下潜泳,去地底或是高空,抵达一切风景所在之处。
——那些我到不了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色,就由你代我去看看吧。
那日天快亮的时候,临溪问他,为什么要帮她离开?
其实他并不确定,如果重来一次,自己还会不会这样做……
会不会按原本所打算的那样,把她带回圣塔,困在自己身边,直至死亡?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讨厌?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他依然不理解。
他只知道,那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了完全不利己的举措。
如一只终年停摆的时钟,某日因为一丝细微到无法解释的电磁感应,秒针发生了轻微一格的颤动……但那就是这只钟所能做出的全部了。
最开始,她是他选中的实验品。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后来他竟极力帮她摆脱实验品的身份。
可若不是因为他把她选做实验品,她也不会穿越过来,他们也不会相遇……
对与错,幸与不幸,其实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
——
天气渐渐转冷。
十一月中旬的某个午后,秦四爷一如往常般伫立在落地窗前,指尖的雪茄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叮——
常年闲置的私人邮箱突然响起一声新邮件提示音。
他吐出一口烟雾,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这个邮箱号几乎无人知晓,上一次用它联系,还是两三年前。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邮件内容居然是一串简短而诡异的乱码。
发件人:Wenzler
看到这个单词,秦四爷眼神一动。
还记得两年前,他和行止进行信息传递的时候,会把一些重要信息用Wenzler算法加密处理。
他当即打开Wenzler解密处理器。
解密后的内容缓缓浮现在界面上……
在看到那行字的一瞬间,秦四爷不禁怔了怔。
……
嗒,嗒,嗒……
随着秒针走完最后一圈,墙上挂钟的时针和分针终于重合,一起指向数字12。
秦四爷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在这一刻亮起终端。
刚一进去,终端对面就响起一道清澈温和的嗓音,“分秒不差,四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准时准点。鉴于我现在目不能视,‘好久不见’之类的寒暄语就不跟您客套了。”
秦四爷沉默了一小会,随即挑起眼睛,直奔主题:“你说,你想跟我谈一场合作?”
“不错。”
“这可真奇怪。小止,我们现在是对立面吧?”秦四爷抽出一根烟,啪的一声点燃,“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合作?”
终端对面的少年却露出了一个笃定的微笑,“您当然会。”
“哦?”秦四爷咬着香烟,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等他继续往下说。
“此前您想除掉我,是因为觉得我比教皇更加危险,比起现在的教皇,您更怕我成为新的西大陆教皇,对么?但如今我落得这般地步,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毕竟,一个经受过审判、双目失明的废人,就算还活着,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出局者。”
“而东大陆和西大陆虽然签订了友好条约,不会发生正面冲突,但这么多年来双方一直小动作不断。您作为东大陆副国主,核心动机始终是尽可能扩大东大陆利益,方法除去提升本国,也包括削弱竞争者。”
“既然如此……如果西大陆教皇突然意外身亡,无指定继位者,西大陆教廷彻底陷入混乱——这样的场面,您应该相当乐见其成吧?”
行止的嗓音始终平静如初,吐出的话却如一道惊雷劈落!
秦四爷不由得直起脊背!
“说说看。”他取下嘴里的香烟,眸光深沉,“我倒要听听,这是不是你异想天开的无稽之谈?”
行止微微一笑,“四爷很快就会作出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