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滴水声在混凝土通道中回响。
新垣祐希将昏迷的横光安置在转角处的安全点,转身面对追来的脚步声。她握紧声波枪,后背紧贴潮湿的墙壁,呼吸放得极轻。
五个身影在通道尽头出现,为首的竟是个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子,金丝眼镜后的蓝眼睛冷静得像冰湖。
他抬手示意全副武装的护卫停下,独自向前走了几步。
“新垣小姐,我是方舟科研城的伦理委员会主席凯斯勒。”他的英语带着德国腔,声音出奇地温和,“我们可以不必以暴力收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新垣祐希问道。
“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凯斯勒说道。
“我听闻,新垣小姐是个懂得道理的人,我们不必起冲突,好好聊聊最好,”凯斯勒说道,“我代表伦理委员会,来劝说你。”
新垣祐希端着的枪口纹丝不动:“伦理委员会?你们把儿童当实验品的时候,伦理在哪里?”
凯斯勒叹了口气,从内袋掏出一个投影仪。一道蓝光闪过,墙上显示出美咲最初在实验室的画面: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全身布满溃烂的伤口。
——不,那不是美咲,美咲在这次事故之前,没有来到过方舟。
——那是纯音。
“这是我们救下她时的状态。”凯斯勒的声音带上几分真实的痛心,“一个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孩子,唯一的双胞胎姐姐重伤被军部带走,她一个人流浪着,可怜而又无助。”
画面切换,显示纯音在无菌舱内接受治疗,旁边一些白人面孔的人作为看护员轻抚玻璃的场景。
“我们给了她健康、力量,甚至爱。”凯斯勒关闭投影,“而你现在要否定这一切?我想你应该见过她,除了孤独,我们从来没有虐待过她。”
“我们待纯音,远比猎犬待美咲要好。”
新垣祐希的手指微微发颤,但声音露出一丝嘲讽:“所以,方舟是做慈善的?专门收留无辜的女孩照顾?”
“我看画面上的纯音年纪大不少,想必是因为你们从美咲改造后的基因中获利,然后才找到了纯音,你们找到她,也是为了一己私利。”新垣祐希说道。
“有趣的观点。”凯斯勒做了个手势,护卫们放下武器,“我最讨厌打打杀杀了,让我们进行一场文明辩论如何?如果你赢了,我们撤走;如果我赢了,你交出美咲和横光偷走的数据。”
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炸震动,水管嗡嗡作响。
新垣祐希知道这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兵,但她倒真想和此人聊聊。
眼前这个男人代表的,是方舟的决策意识。
“开始吧。”她故意提高音量让回声传远,“第一个命题:任何科学进步都不能以剥夺个体自主权为代价。”
凯斯勒微笑,像个欣赏学生发言的教授:“典型的康德伦理学。但请看看这个——”
他又投影出一组数据:“全球每年有200万儿童死于基因缺陷疾病,我们的技术可以拯救其中70%。当少数人的自主权与多数人的生存权冲突时,你的道德准则如何选择?”
“虚假的两难选择。”新垣祐希想起父亲,“你们完全可以走伦理临床试验途径,而不是制造活体实验体,让一个原本健康的女孩受累。”
“时间成本呢?”凯斯勒反问,“一种新药通过常规审批需要12年,期间会有2400万孩子死去。方舟的技术只需18个月。”
他忽然掀开袖口,露出手腕上的基因编码纹身:“我的女儿就是第一个受益者,她原本活不过五岁。”
“这就是牟利的开始,”新垣祐希冷漠道,“你为了你的女儿,漠视另一条生命,就不要拿着全天下的孩子作为借口。”
“技术突破之后,方舟将其无偿公开,进步始终是我们的追求。”凯斯勒说道。
新垣祐希语塞一瞬,但很快找到突破口:“那拍卖呢?将美咲的复制体卖给军火商也是拯救儿童?”
“科研需要资金。”凯斯勒坦然道,“你以为那些抗议基因技术的研发项目靠什么维持?他们投资我们的竞争对手,同时道德绑架政府削减我们的拨款。”
凯斯勒冷笑:“我承认利益是实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慈善晚宴上流下的眼泪,都是用股票分红买的。”
一滴冷凝水从天花板落下,在新垣祐希颈后激起一阵战栗。
她想起美咲画中那些空培养舱,和拍卖场上的天价数字。
“第二个命题,”新垣祐希转移焦点,“财富不应成为决定生命价值的尺度。”
“理想很美好。“凯斯勒摇头,“但现实是,没有商业回报,哪来科研投入?先进的技术若不专利化,根本不可能量产拯救数亿人。”
“所以你们给美咲定价4200万欧元?”
“那是研发成本的分摊!”凯斯勒首次提高音量,“每个成功案例背后是数百次失败。你知道维持一个量子级基因实验室每天烧多少钱吗?”
通道深处传来金属碰撞声——是美咲在听着谈话。
新垣祐希放弃了将手中的控制芯片交给方舟。
横光利一仍对方舟有幻想,但新垣祐希不信任他们。
“最后一个命题,”新垣祐希直视凯斯勒的眼睛,“科技发展不应超越人文底线。”
这次凯斯勒大笑起来,笑声在隧道里回荡:“亲爱的新垣小姐,人文底线?”
他猛地拉开西装,露出腰间的胰岛素泵:“一百年前这会被视为亵渎神明——人怎么能干预上帝创造的胰腺功能?所谓底线,不过是时代的偏见。”
他逼近一步:“十字军东征时,教会认为放血疗法是人文关怀;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下,医生用吗啡治疗‘女性歇斯底里’,每个时代都有自以为是的道德法官。“
新垣祐希冷静地看着凯斯勒,她突然明白这场辩论永远不会有结果,因为双方的根本价值观如同平行线。
每个人都有对他对错的坚持,申辩有时是毫无意义的。
“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改变不了你。”新垣祐希缓缓后退,“但有一点你错了——美咲既不是产品也不是武器,她是个人类女孩,会送礼物、会害怕黑暗、会为静静地画画——哪怕她因为种种改造时刻经历着非人的痛苦。”
凯斯勒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情感依附是最危险的实验变量。”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
下水道顶部突然坍塌,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天而降——是美咲!
她听着新垣祐希和凯斯勒的交谈,实在无法保持镇定,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但这是因为实验的改造,纯音看上去至少十岁了,再结合姐妹俩的父母死在战争中这一点,她们的实际年纪可能比新垣祐希都大几岁。
美咲有自己的判断力。
“你们争论的对象在此。”美咲的声音还是孩童的,“但我既非祐希姐姐口中的‘人类女孩’,也非凯斯勒博士定义的‘产品’。”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美咲轻轻挥手,藤蔓编织出一幅幅画面:实验室的痛苦、佐藤夫人的眼泪、新垣祐希送的草莓蛋糕、纯音在海底的孤独……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美咲降落在两方之间,“既需要人类的伦理约束,也需要科技的发展自由,但最重要的是——自主选择权。”
凯斯勒的眼镜滑到鼻尖:“这……这不在设计参数内……”
“因为爱不是参数。“新垣祐希轻声说,向美咲伸出手。
通道深处传来横光的口哨声——逃生路线已准备好。
美咲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个新垣祐希熟悉的、天真的笑容。
“辩论时间结束。”她眨眨眼,所有灯光突然熄灭。
在绝对的黑暗中,新垣祐希感到一只小手拉住自己:“这边,姐姐!”
当应急灯再度亮起时,新垣祐希和美咲已经消失,只留下凯斯勒和护卫们在原地。
方舟的安全主管捡起地上闪着微光的物体——是已经被毁掉的控制芯片,还有一段电子音输入的录音。
“真正的科学不是控制生命,而是敬畏生命。”
远处,警报声响彻整个下水道系统。
新垣祐希拒绝了与方舟和谈的可能,拒绝了横光利一的安排。
新垣祐希绝对不可能对方舟示好,她自己不会想接受那些非人的改造,被变成一个怪物,那就更不愿其他人因此受罪。
达官贵人高价拍卖实验体的场面还在新垣祐希面前浮现,如果所谓的实验就是为高位者服务,那她绝对不应!
她恢复了横光利一的身体,四人再次开始逃亡。
“我仍然拒绝任何形式的人体实验,哪怕是猎犬那种征求个人意愿的人体实验我都持反对态度,更何况是方舟这种把孩子们骗过来改造的实验,这种无视伦理、以个人基因制造复制体的实验!”新垣祐希开口道。
“有一点反智倾向。”横光利一叹了口气,他的义眼因为触水生锈而显得有点笨拙,转动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声响。
“随你这个在自己身上动刀子的怪人怎么说。”新垣祐希摊手道。
他们之间似乎有个解不开的结,让两人同时沉默了。
“你不能反对科技。”横光利一只能这么说。
“我只是不相信人性,”新垣祐希说道,“财富的垄断性太强了,少数人把控着这个世界上多数人的命运,一旦有些事情露了一道口子,之后的水流冲击,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了。”
“怎么说?”
“如果牺牲十个人可以救一个人,你会答应吗?”新垣祐希问道。
“可能,不会……”横光利一说道。
“如果那个人是你唯一的至亲呢?”新垣祐希说道。
“那,可能会?”横光利一回答。
“是啊,谁都想让自己的至亲活下来,陌生人的十命换一命都可以,可如果十换一可以,百换一呢?千换一呢?”
“如果想要活下来的不只是至亲,还有自己呢?”
“最终的一切,会变成资源的比拼,谁手上钱多,谁就能用别人的命去研究,以保自己的命,或换取更多的利益,这样的后果将非常可怕。”
新垣祐希看了眼身侧的美咲:“每个人都该是独立的个体,杀谁救谁不该由掌握资源的多少判断,哪怕我穷到一无所有,我的身体也该有我自己来掌控。”
“而绝非成为实验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