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顾言与姜子圭还是依照约定出发了。
姜子圭有胃疾,向来喜欢暖和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却要让顾言带着他一路向北,说着要见见世间的尽头。
尽管不是所熟悉的那个姜子圭,可说到底,却也是姜子圭。
临行前,路过翠河一旁的身影,姜子圭还是向她走去。
翠河旁,双双正细细洗着那个金手环。
“殿下。”姜子圭冲她一拜。
双双飞快起身回礼,“天师大人,我真的不是什么……”
姜子圭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
“子圭愚笨,也没什么本事,如今殿下要多保重。”说罢,双手交叉叠于胸前。“神礼降福。”
双双看着姜子圭与顾将军离去背影,云里雾里,却也是冲着他们的背影摆手。
“神礼降福,一路顺风——”
那枚金手环她洗干净后,托玄武的将士交给了南胡新上任的郎县令。
郎万生打开手帕,看到那枚金手环,向前来的将士道谢,抬起头时却坠下了一行清泪。
有着与人世间联系的东西在,人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林清与穆千回到了江南。
*
“有人注定要在万千唾骂中死去。”
“你死后呢?”
“我要做天地间一粒尘,风吹到哪,我飘到哪。”
“我就是幸运。”想到那个远方飞来的红影,珉不自觉笑了一下。“天地渺渺,而他,唯独遇见了我。”
梨行先生看着珉心绪渐渐稳定,放开了捆着他的仙锁。
如今心结已解,他也算是一并历经了一场五重的劫难。
梨行看向千灵石中呈现的景象,久久看着姜子圭与顾言的方向,总觉得姜子圭隐隐有些不大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珉起身一拜:“先生之恩,珉毕生铭记。可否让珉一同进入千灵石。”
算上时间,这个时候,快遇上他了。
梨行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再次随着人间的风扑面而来。
他没有那样的脑子,没有心系天下的胸怀,没有人帮他,也没有遇到那样好的亲朋好友。
属于卫明宽的一生,众叛亲离,王侯将相皆是唾弃他,嫌他是无用的废物,百姓唾弃他,他是无用的君主。
叫先生夺去江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若真有那么些用处,大抵是他毕生第一次,有勇气站在万众百姓前,甘愿赴死。
如今这王之于民的意义,他也算懂得一知半解。
而那勇气,正从天上飞下来。
一个红衣少年落地,珉忽的挡住了他的前路。
“诶?你是何人,挡我作何?”
珉一行礼:“在下珉,见过上神。”
对面的少年掐上了腰,由上到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你在何处见过我。”
他双目澄澈,一身火红的红袍,双耳带着红火珠耳饰,如烈焰流动。
一身明艳,花里胡哨,不论天上地下,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鹤红子。
珉垂头轻笑:“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我万念俱灰,准备草草结束一生时候,您出现了,还带我在天下间飞了一大圈。”
鹤红子冥思苦想许久,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那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去赴死了,死得算是没那么草率。”还误打误撞成了神。
卫明宽在烈火中剩了一口气苟活下来,浑身烧伤,没有一寸好的皮肤。满城通缉,他躲藏着,从此开始遮挡起了面容。
他想死,溺过水,割过腕,可就像那火海焚烧一样,太痛了。
他不敢去死,他怕疼。
也是那时,站在这江边,终于狠下心再次投湖时,天边飞来这么个红衣少年,给他从江中拎出。
“你不要命啦!”
世人都盼望卫明宽死,他自己也盼望着,却第一次有人想拉他一把。
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讲了那么多大道理。卫明宽听着很是高兴,最后这位神仙还非要拉着他一起飞上空中,那是非常漂亮的一只红鹤。
“等你见过山川,心中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了。”
他是这样说的,卫明宽听进了心里,也是这样做的。
于是在新帝上位,知晓了卫明宽尸体失踪之时,挨家挨户的通缉寻找,遇见与他相像的便是斩首示众。
人心惶惶,却也都盼着他死。
他站在万民之中,摘下身上披着的黑袍,平淡的走上那断头台。
黑袍之下,是一身烧得没有完整皮肤,缠着绷带的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看着民众悲悯的眼神,一瞬间竟然释怀了,接受了自己平庸无能,接受了自己充满罪业的一生。
天意弄人,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醒来时,竟然成了神,
“什么啊,到最后还不是一样。”鹤红子似是不喜欢这样悲伤的故事,不满地看着他。
“不一样的。”珉眼中散发着光彩,“上神,您能再带我飞一圈吗。”
“叫什么上神啊,我可不想当那么大的神,叫我鹤红子就好。”说着,他肩膀一抖,展开双翼,渐渐化出原身。
一只明艳红鹤,毛色丰盈泛光。
“不过这次说好,你可不许死了。”
“好。”珉欣喜应下。
再次见到他,见到云上的霞光,飞跃山川与江海,广阔天空上,他们如一舟,肆意而自由,欢快翱翔。
落地时,珉召出先生送的那红线,红线飞去他的小指上,紧紧缠上后隐匿。
鹤红子没见过此等物什:“这是什么玩意儿?”
珉却笑着,给他展示拴在自己尾指上的另一端。
“为了能让我们再次相见的东西。”没等鹤红子反应过来,珉上前一把将他抱住。算着时间,差不多也是他该离开的时候。
“鹤红子,我们一定要再相见。”
鹤红子不明他这是为何,还是痴痴应了:“哦……哦。”
他也说不清楚,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还真有种熟悉的感觉,莫不是他这个混蛋忘记了不成!于是开始心底骂了几声自己“混蛋”!
珉离开后,鹤红子继续他这趟人间游玩,只是,走着走着,却又再次见到了珉。
他扬扬手,想打招呼,对面那人却没看到自己一般,不理不睬。
他疑惑,又气不过,嘟囔道:“方才还说相见,现在就装不认识。”召出手上红线,却发现,面前分明一模一样的那人,却没有红线的另一端。
噫,他真认错了不成?
“诶?他的红火珠耳铛怎么还丢了一个!”
*
双双随北侯川回了皇城,她在城中住得非常不喜欢,一切都不适应。
好几次便偷偷溜出宫去,可无论在哪,都一样的无聊。
心中总是不间断的有一个想法,不断说着:结束了,要结束了。
什么要结束,她也不知道,总是叫她胸口发闷。
不过,也有好消息从江南传来,是林清送来了信。
北侯川拿着林清的信去找她,终于久违地见到了她笑模样,她端着信,看着上面寥寥几行字,指给北侯川,越读越兴奋起来。
“成婚!阿清和穆千要成婚啦!”
于是二人备好车马立刻南下,准备去蹭蹭这份喜气。
成婚前一天,他们终于赶到,按照规矩,新郎新娘双方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林清便拉着双双,在房中喝酒畅谈一夜。
那天林清显然是有些醉了,双颊红扑扑的,不断给她讲着她与穆千之间的故事。
“我与穆千自小便相识了,不论是什么事情,他都会保护在我的前面。”林清托着下巴,痴痴笑起来,“我小时候就在想了,若以后我真有成亲的一天,除了他,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双双!”她郑重地扳过她的肩膀,“明天!你可一定要抢到我的绣球!我不想给别人,我就得给你才行!”
就这样,渐渐到了明天,双双还没等清醒时,林清已经在喜娘的帮助下画完了妆,端庄坐在一旁了。
迎亲的队伍不长,很多都是多年前遣散的老仆,自遣散他们去后,此番重回故地,竟有那么几人在原地等着。
林清心中欣慰,若这一幕,阿爹阿娘也能看到就好了。
双双跑回路边人群之中,站到北侯川身侧,看着礼炮响尽,满街漂亮华丽的红屑,打着旋地往天上飞去。
穆千背着林清,跨过门槛,忽地一阵狂风吹过,吹走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周遭邻里瞧着动人的新娘子,各个心中大喜:“风神祝礼!是风神祝礼啦!”
这在他们江南,似乎是很吉祥的祝福。
望着送亲人群渐渐远去,双双与北侯川默默在队伍的最尾跟着。
他们始终与人群的喧嚣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能在震耳乐声中听清彼此说的话。
半身长的红纱在风神祝福下,忽地飘来这边,刚好轻盈地落在了双双头上。
双双一惊,“诶”了一声,开始摸索着这红盖头的尾,却叫一只大手按下。
隔着朦胧红纱,她抬头,撞进一双温柔眼眸。
北侯川俯身,捻起红盖头的尾端,慢慢上卷。
分明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做得小心翼翼,心跳不停。
双双心中紧张,期盼他说些什么,发上琉璃金簪反射着耀眼日光。
“双双……你可否……”
楼阁上的林清捧着绣球,笑意却渐渐消失。
她眺望了好几次下方人群,却始终不见双双的身影。
一旁喜娘提醒道:“林家小姐,再晚,可就误了时辰了。”
“再等等。”林清探着头,却怎么也寻不见。
“小姐,真不能再等了。”
架不住喜娘一遍遍苦口婆心的劝诫,林清最终将绣球松开,任凭被谁捡去了,等一会,她非要好好质问双双不可。
日光明媚,夺目非常。
北侯川背着光,紧张开口问着。
“双双,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永……”
身后一点金光刺破空气,迅猛而来。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