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月乡回槐园的一路上,修竹都没有怎么说话,阿汀也一反常态的安静。
他脑海中仍是不断回响着那句“满天有许多勇敢的神明”,愈发觉得长龙氏令人不齿。
满天神明勇敢,独他长龙氏,父帝与鬼王勾结,兄长威胁天界同胞。
他甚至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他是长龙氏?
不论是对父帝兄长做事的否定,还是对自己血统的厌恶,总之,他凭空冒出这样的想法,无论怎样都是羞愧难当。
五重漫天武将,守卫森严,只进不出,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修竹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问得知,是天上有罪神跑出来了。
听到是罪神跑出来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跑出来的那个时间,伏狰还没拿到千灵石。
送阿汀回了槐园之后,修竹做贼心虚一样偷溜出来,环顾四周的武将们,终于瞥见一个银甲身影,他喊道:“赤霄战神!”
修竹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压低声音:“我有一要事禀报。”
皓看向他,正当修竹欲开口时,背后却一阵发寒。他转回头,又见到一个熟悉面孔。
“修竹?”
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霎时冻成一整块。修竹无奈笑回:“二叔。”
长龙氏善暗杀,颇多武将,一齐执行任务来这五重,也不稀奇。
算了。
修竹灰溜溜地回了槐园,莫名其妙地被殿下拜托,又莫名其妙地来找了花川。
只是,他还在想着自己的烦心事,掏出一方丢进湖里,又召回来,又丢,又召回。
修竹无聊问着:“怎么不见你是哪一族?”
花川看着他这反复的动作浅笑,心道:一方怕是都要洗脱皮了。他反手翻出一朵白莲,拉过他手腕放在他手心。
“莲花无根,哪里有家。”
修竹诧异抬头,见他虽是笑着,心里却怎么也不是个滋味。他托着那莲,蹲下身轻轻推入水中。
“现在有根了,根就是这片湖。”
听他这么说,花川望着湖中的莲花发起了呆。
“对了,你与殿下……”修竹想转换这个有点悲伤的话题,话刚一出口,湖心的那白莲便沉了下去,他忙“诶”一声,脑海飞快想着怎么圆。
“这这这……这是……是……”
花川释然一笑:“它扎根了。”
花川蹲在湖边发呆,甚至于修竹走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他是无根的莲花,是花岛最为特殊的一种。可他命偏像那有根的一样,死命地探寻,就算是淤泥,也抵命捉住,野蛮生长。
百余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过活的。
如今有这样清澈一泓湖水,容纳他的所有缺陷,准予他的特别。
可他。
花川凝望着湖水中的倒影,那隐匿于古槐树干中的紫色衣角,终是笑着叹了口气。
正当他欲起身离去之时,迎面大喇喇走来个人。
花川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忙,来找他的人还真是络绎不绝。
玉尘提着两壶酒,笑着环顾四周:“如今五重真是森严,连口气也喘不得了。花兄,喝点?”
“森严不也没拦住你吗。”
瞧着他笑着说出这番话,玉尘很想上去打他,好不容易极力忍住了,脸上的笑容僵得乱七八糟,牙缝里挤出一句:“花蝴蝶你他妈不会说句人话吗?”
见他如此,花川轻笑一声:“来吧。”
青藤屁颠屁颠的搬来一小案,搜了一圈槐园也没什么糕点,眼下外面形势如此,又不好去“借”些别人的,只好灰溜溜地盘回花川的臂上。
玉尘虽是提了两壶,可随身带着那乾坤袋里就好像有拿不完的酒一样。
他喝着,说着,谈天谈地,最后竟开始说起胡话,拉着花川说什么要拜把子,做好兄弟云云。
花川自是不屑,头有些隐隐发晕,便顺着他笑着。
玉尘一把勾过花川的脖颈,端起酒盏,指向天边的云,宛若人间那醉汉一般,冲着那云吼叫着:“能不能喝啊!脸都红了!来!喝!”
“那是……”话方一说出口,他便见到不远处的九渊,醉意霎时烟消云散。
“嗯?是什么啊?”玉尘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看他。
“晚霞。”
“嗯?”玉尘转过头,顺着他那专注的目光看去。
“什么晚霞啊,那不是殿下吗!殿下!来喝酒!”
似是惊诧于他们二人何时能交好到一起饮酒,九渊驻足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喂喂。”玉尘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看月亮。”
说罢,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哪有月亮啊?”
看我的。月亮。
伴随着胡言乱语,月亮也渐渐爬上天际,皎洁而又清冷,高悬不可触及。
已至深夜,玉尘无心再留在这,找了个理由便要回去。花川心松一口气,可算是把这个麻烦赶走了。
槐园本就树木繁茂,一入了夜,除了花川那花里胡哨的房上有些流光外,四处漆黑一片,微风吹过各式树枝,颇有几分鬼哭阴寒之意。
行至湖边,玉尘正飞过欲出门时,一柄森冷银剑横在了他面前。
玉尘不以为意,轻推开剑面。
他一推,九渊反而横过剑刃,将刃处对准了他的喉头。
玉尘冷笑:“殿下这是何意。”
“风师这是何意?”
她向来讨厌打哑谜,但既是要打哑谜,那便打好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风师戏演的真是好,两分醉意,愣是演出了八九分。”
不等九渊把话说完,风师抽出腰间扇,以扇迎剑,僵持不下。
风师为人向来温和,除了偶尔挑刺作妖讨人嫌以外,大多时候都是友好待人,笑模样见多了,渐渐叫人忽略了,他毕竟也是风神之子。
五重归来,他也变了很多。
九渊无心争斗,只想拦住他,可风师却持扇步步紧逼,连连将九渊向湖心逼去。
扇骨袭来,九渊侧脸避过,心中愈发烦闷,凌空翻过玉尘,揪着他的领子给他丢去岸边。
玉尘倒地,正欲爬起来时,面前却是满目血光。
九渊紧握着寻凶令,呈到了他眼前。
小小令牌,迸发着不详颜色的血光,暗纹隐隐显出一个“凶”字。
九渊收起寻凶令,正色道:“血光,极为最穷凶极恶之神,端华先生不会没教过,水神大人也不会没告诉过你。”
“风师,你还想去哪?”
看着那抹血光被九渊收起,玉尘扣紧了手下的草泥,缄默不言。
“你能溜进来算你侥幸,可侥幸一次未必会有第二次,出了这个门,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玉尘昂起头,“大不了一死,老子才他妈不怕!”
“你是风师,做事自应当深思熟虑。你想走,你想放一个罪神走,风神大人该如何自处?”
“她不是罪神!她没有罪!”玉尘忽地站起大吼道,接着声音暗哑下来,“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目光像是蒙了大雾的湖。
九渊轻叹:“如今五重处处都有寻凶令,梨行先生闭关,槐园的寻凶令在我手上,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倘若你出去了,就不见得是什么情况了。”
大雾拨开,玉尘略显讶异的问:“你要帮我?”
九渊摇头:“不。我要你和我说清,你为何会这样做。”
“你在……做什么?”
槐树后鬼魅似地冒出个人影,瞪着一双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樾乔?
九渊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寻凶令,不是亮了吗?”
“殿下……你在等什么?”
“樾乔等一……”
九渊没来得及说完,银光迸发,数十根银弦直挺挺向玉尘刺去,刹那间,没等玉尘反应过来,九渊先一步拦在了他前面,鸣霜打出一道月华之气相抵。
“殿下……你拦我?”
“你先听他怎么说。”
九渊看着樾乔愈发觉得不对劲,她双目无神,沉寂异常,像是被施了傀儡术一般,又像是她在人间见过的很不愿想起的一个人。
“还有什么可说的?”
樾乔歪头,看着九渊背后的玉尘,抬起手,五指垂着忽地发力一抓,几根银弦从背后刺向他。
一枚花瓣轻巧飞来,打乱了那几根弦。
樾乔没来得及多想,正欲再次动手时,却听玉尘大吼。
“怎么没有!”
玉尘单手藏于背后掐诀,一位小神女从他背后怯生生地探出了个头,浑身衣衫破烂,满是血迹,紧攥着玉尘袖子不放。
“你们受伤会痛吗?”
“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她,她满身的伤,极难愈合。”
“知道是为何吗?”
“就是因为,你们一次次的受伤,喝得都是她的血。”
“百草阁哪有什么神药!他们只是在以上古神族之血救当世之神!你们喝她血的时候,喝得安心吗!”
玉尘说着,吼着,额上隐现青筋,神情近乎癫狂,背过去的一只手不忘握紧那小神女的手腕安抚。
九渊与樾乔脑海一同回想起,每每受伤时,一碗碗端来的红汤。
那股子血腥味儿,一直令人作呕。
一切竟是有迹可循。
玉尘说完,在场的他们三人皆是陷入一阵沉默。
若是真的,这般真相过于残忍可怖。若是假的,又该如何劝说玉尘,又该如何抓到这个装模作样楚楚可怜的神女的把柄?
正当九渊欲开口说些什么之时,却听见樾乔先说了句话。
轻飘飘的,宛如槐园这些个随风吹落的叶,落在湖里,足矣掀起滔天的涟漪。
“关我什么事?”
樾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