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仍是离开时的模样。蜿蜒的小路旁,树木葱郁,花草相携;老人们聚在树下喝茶下棋,孩童们追着黄狗嬉闹奔跑;饭香混着酒香,从瓦房里漫出来,在风中轻轻飘荡。
一直面无表情的绿夫人,在来到村子后,便倏地红了眼眶。
“绿夫人……”林清原唤她。
绿夫人眨了眨眼,偏过头去,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
她站在原处不动,林清原也不敢打扰。
忽然从远处跑来了一对红衣绿鬓,小儿在前笑叫,小女在后追逐。两人踏过溪边青石,惊得游鱼四逃,还把荫下打盹的白鹅吓得扑棱棱拍翅,溅起一串水珠子,在阳光下亮晶晶地散开。
绿夫人望着这一幕失了神。
林清原又唤她:“绿夫人……”
绿夫人的眼神一直追着那双稚儿远去,直到他俩拐过路口,再看不见身影,她才恋恋不舍地回神。
“叫我绿萝吧。我已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林清原给她指方向:“绿萝,书生在村子的那头。”
绿萝长舒了一口气:“好。”
村子不大,走不多时便到了笔砚店。
意外的是,这里并没有书生的身影。
林清原转到旁边的铺子,询问书生的去向。打听完回来后,就见到绿萝站在店内,轻轻翻着台上的字帖。
“书生有时候会出去采风,再等等就该回来了。”
“那便等等吧。”
绿萝说完,便安静地坐在了椅子上,身形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
林清原觉着,绿萝比起刚进村子时的激动,现在像是被抽干了情绪,浑身上下都被绝望笼罩,只剩一口气还在吊着。
她翻了翻字帖,字形迥异,各有特色,每篇都不失为佳作。
瞧着没问题。
那绿萝怎么会突然变化这么大?难道是看到那对玩闹的孩童,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书生背着个挎包回来了。他见到店里来了客人,熟络地招待:
“两位可是要买些什么?还是要寄信?亦或是代写代读?”
绿萝细细打量了书生后,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她道:“我就是绿夫人。”
书生猛地一听,尚未反应过来这是谁,问道一半才想起:
“那这位绿夫人,可是要买……啊,原来您就是绿夫人。”
他露出和善的笑容:“绿夫人是要回信吗?”
绿萝从椅子上站起,向前走了两步,眼中隐含期待:
“你既然能寄信、也能回信,那你必然是知道给我寄信的人在哪里了?”
书生面色郝然:“那倒没有,给你的那封信是我偶然得到的。以前去采风的时候,我不巧被野狼围攻了,本以为要殒命当场,却路过了一位侠客。他将我救下后,得知我可以代为寄信,便给了我一封信,让我送给原城花塘坊的绿夫人。没成想自那之后我一直没得空,才托了这位女侠送信。”
绿萝问:“你是何时见到那个侠客的?”
书生回忆道:“应有月余了。”
绿萝的神色落寞:“竟有月余了。”
书生问:“姑娘可要回信?”
绿萝犹豫了下,执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死。
她停了许久,浓重的墨汁洇染了纸背。然后她又写下了另一个字:
生。
她将这张纸随意折起,交给书生:“若是再见他,就交予他。若是见不到,便烧了吧。”
离开店铺,绿萝问林清原:“可否带我去见见狼群?”
林清原满口答应,转身的时候余光瞥到了门口的立牌,就停下来看了两眼。
立牌上的字已经更改,先前是“拿狼王的毛可以换十个普通兔毛”,现在是“拿三个鸡蛋可以换十份普通狼毛”。
绿萝有些讶异:“鸡蛋可以换狼毛?现在狼毛竟也成了易易之物吗?”
比利幸灾乐祸地拍了拍林清原的脑袋。
来到野外,林清原山上山下都找了,一只狼都没见到,这让她倍感奇怪:
“狼呢?我那么多可爱又毛多的狼呢?”
比利慢悠悠地答了几声。
林清原瞪大了眼睛:“你这只狗狗不要乱说的好伐,这怎么能怪到我身上呢?”
一人一狗争辩得不亦乐乎。
绿萝好奇问道:“你们在讲什么?找不到狼了?”
林清原挠了挠脸:“啊,好像是…那个什么,狼嘛,它们……咳,我之前扒毛貌似扒太凶了,它们记住我的气味了,就都躲起来了。”
绿萝张嘴呆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她越笑越欢,最后直接不顾形象笑倒在了地上。
“哎呦,”她拿手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连连摇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见到第二个把狼祸害得逃走的人物!”
“第二个?”林清原好奇地蹲下,问:“第一个是谁?难道是丑巨侠?”
绿萝笑意盈盈地抬眼:“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雀跃着往山上走,浑身上下透露出少女的活泼。
“小时候呢,我家虽不算大富之家,但是父母敬和、家仆和谐,我的生活很幸福。
“五岁那年,家父从外归来,身负重伤,还带回来了一个痴儿。
“这个痴儿好生奇怪,空有人形,却不通人语;不辨人心,却情深志重。父亲讲,正是这痴儿帮他引开了狼群,他才得以回家。就此,痴儿成了我家的一份子,明面上无法落户,私下却是我的‘义哥’。
“父亲为其取名‘俊生’,他在开蒙后却自改为‘丑生’,得了父亲好大一顿骂呢!不过自那之后,父亲便给他打了半幅铜面,覆在脸上,刚刚好遮住他脸上的半面红色疤痕。
“俊生为人热忱,心思细腻,刚开始并不与我相熟,哪怕我总缠着他玩,他也多是以‘功课繁忙’拒绝我的接近。直到后来有次,我们举家出游,去到了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尽管母亲叮嘱过我,让我勿要独自上山,我还是追着松狗[1]跑到了山里。待我觉得害怕,想要下山,却迷了路。
“甚是不巧,我无意间跑到了狼崽周边,也因此被狼群盯上。我不过六七岁的年龄,怎能从狼口逃生?就在这时,俊生找到了我,他二话不说便去与狼群搏斗。
“俊生是练武奇才,哪怕入行稍晚,他面对狼群也丝毫不落下风。眼见他要将狼群赶绝,我见到瑟瑟发抖窝在一旁的狼崽,心生不忍,让他停下,他才收了手。可惜护崽心切的狼们怎会善罢甘休?于是俊生做了件让我震惊至今的事。
“他将还活着的每一只成年狼都拔了毛。每拔一只,便将狼崽扔过去一只。等狼崽全部回到了身边,狼群便匆匆撤退,不再给俊生拔毛的机会。
“过了几日,我们一家上山踏游,导者为我们准备了驱兽的药,然而直到下山,也未曾见兽一面。导者稀奇:平日山上有狼,也恰逢生崽之季,备药本为防患于未然,却似作了空用。我便笑:已有奇药在身旁,何惧狼兽?
“自那之后,俊生与我熟悉起来。我们彼此陪伴,他如我真正的兄长那般呵护我。每逢私塾散学,他便在槐树下候着,见到我的面便递来糖渍梅子;知我怕黑,却偏贪玩,他便举着灯笼伴我左右,再背我回家。对了,我们偶尔还会偷酒吃呢!别看他武功很好,喝了一杯新酿便会上脸,好玩得不得了!”
绿萝站在山顶,眺望着视野里那座小小的村落。
“那时我们总爱在庄子里玩,那庄子,便如这杏花村一样宁静……”
风吹过衣袂,她身上的气质再度变得沉稳。
登山的这段路仿佛是她的前半生的映照,她从一个追蝶簪花的垂髫灵姝,一路行至如今眉间凝着轻愁的绿夫人。
“一切的转变都始于父亲亲审的那桩大案。
“彼时流寇不断,山贼难防。父亲偶然得知,又有一批寇贼潜于城内,便派兵去剿寇。剿寇大获成功,也收得了大量银箱,银箱数量之多,甚至能填满十个库房!父亲心觉事有蹊跷,于是上报朝廷。可还未等朝廷的人来到丰城,我们便在那一夜被屠了满门!”
绿萝抿着嘴,眼泪不停地落下。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还是因我贪玩……当天夜有异象,我央俊生带我去偷溜出去,寻个好去处去观星。待观星回来,便撞上了还在搜我身影的刽子手们。俊生带我逃命,慌乱中,他脸上的面具被扯掉,留在了那一夜。
“之后数日,我们向城外奔逃,那追杀之人却从四面八方而来,我们避无可避。终于在又一次围堵中,我掉落山崖,从此与俊生失去了联系。”
林清原递上一根糖葫芦:“节哀。”
绿萝小口吃着糖葫芦,林清原给她讲了她这两天搜集到的信息,以及推测出的多年前的案件真相,希望这些能略微抚慰她的心情。
谁料绿萝听完,竟低低冷笑起来:
“鹬蚌相争,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她问:“你可知,为何当今世人只知议论大皇子和二皇子,却不提别的皇子?”
林清原一愣,就听绿萝接着说:
“在十多年前,如今的大皇子并不为长。在他之上,有真正的‘大皇子’。那位大皇子是正统的‘嫡长子’,只待行过冠礼,便可接过太子之位。”
“那为何我未曾听过这位大皇子的名字?”
“因为他构逆[2]了。”
林清原觉得不对劲:“他是嫡长子,还是即将成为太子的皇子,怎么会突然称兵[3]?”
“是啊,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但是他谋逆的行为是事实。我父亲收缴来的银箱、剿灭的贼寇,以及我那被屠了满门的家人!全都成了大皇子构逆的证据!”
林清原一下便猜到了:“难道是养兵?”
比利疑惑地“汪”了一声。
林清原分析:“当年的府尹灭门案,是现今的大皇子负责的。如果他调查的结果,是府尹意外得知了大皇子在蓄银养兵、意图谋逆,他将此事上报朝廷,才会遭到报复的话,那么全权负责此案的现今的大皇子,还真不一定如表面上仁和敦厚了。”
绿萝笑意惨淡:“朝廷风云,必有各种势力掺杂。我父亲不过是一个府尹,当年那场惨案,到底是有心人蓄意为之,还是从一开始就被当作了棋子?如今世间再无‘大皇子’之名,只有大皇子与二皇子的争锋,我又只是个流落烟花之地苟延残喘的弱质女流,再也无从得知真相了。”
她的泪水如断珠般不停滚落:“在‘丑侠’的名号现于世间之时,我便知道,俊生他还活着。发现他所杀之人,皆为以前府中交好、却在大皇子构逆事件后晋升之人,我便清楚,他在以他的方式复仇。我有心想与他联系,奈何自身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且已卖契于花塘坊,我再无颜面与他相见,只盼他好好活着便够了。只是没想到,十年前……”
绿萝泣不成声。林清原接话:
“十年前,巨侠联合围剿。”
绿萝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十年前的联合围剿后,朝廷宣布巨侠已死。我伤心欲绝,几次轻生,被嬷嬷救下。嬷嬷许我签的红契[4]可在满十年后废契,且暂时让我休息。
“就在我休息的那段时间,我收到了俊生寄来的第一封信。他告知我,他无事,只是同隐在江湖,不便出面相认。他给我寄了很多银子,让我存着,将来好拿着这些银钱去过新的生活。
“因为他的信,我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我活下去的目的变了,我不再求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只求能再见俊生。然而俊生他不愿见我。他莫不是嫌弃我了?
“三年前,我的红契期满,我多年苦寻俊生踪迹不得,也无处可去,便在花塘坊签了曲契[5],生生捱着自己的命罢了。”
绿萝笑着看向林清原,语气轻柔:“我已将全部的心事剖开,过往秘事也尽显于前,女侠作何决断,我不会干涉。”
她将一小瓶药放到林清原的手上:
“这是香毒的解药,算作感谢你听我讲这一路的浑话。不必领我去见俊生了,他既不愿见我,我或许也该放弃执念了。”
林清原手握药瓶,心底酸涩。
绿萝这番话已经明白透出了死意。
可她不想绿萝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