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缚上了神誓,若是迟让有违,则会应了誓言。
江尽宣至此才放下心防,将另一只手臂上的缠带也取了下来,在相距不远的位置烙了同样的伤疤。
她将两条手臂伸在前,瘢痕非常醒目:“我若不做,就会像这样,永远都会留下这道痕迹。”
“之前才飞升成神,我以为所有的神君都如凡时敬重的模样,怀揣慈悲,心中存善。其实都是错的,神君也是人飞升的,人性泯然,也会有善恶。”
她的语气似凝滞的寒意,还添了些颤抖:“我本是奉掌礼庆的神君,昨日同往常一样照常忙碌着筹备九天的上元灯会。虽然如今许多神君早已淡忘了凡尘的各种习俗,但我们也曾经是人,漫漫神途总是寂寥,有时延续这凡间的节日也算是让九天有了活气。”
“我虽只是个下君,却被前辈们吩咐安排了许多事情。”江尽宣说时,逐渐有些哽咽,“若是没做对或做的不衬心意,就会受到责难。所以我做什么都要小心一些,只要不惹他们不高兴,我就能顺利地结束当日的值守。”
“你们可能也会觉得我挺可笑,都已经是神君了,为何还会受寄人篱下的痛苦。”她怅然失笑,“是啊,我都这么努力地飞升成神了,却还是成了被排挤的那一个。”
“……”迟让无言,江尽宣的这段经历其实和先前最开始的淮先很像。从不受待见,再到暗中遭算计和欺凌,一步一步都是那么的相似。
只是这一次,这场无声无形的压迫却倾注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今日,我那三位前辈吩咐我做一件事情。”她认真地看向了一旁神色凝重的淮先,“他们看不惯你,没有任何的资质就平故成了神,想让我在灯会上触你霉头,让你无法如愿。如果我不做,受难的就会是我,我也是为了自保......”
被捆缚于此的积怨层层叠叠在她吐露一切时,浑然受到了解封。她隐约间双眼已染上了红色,以及眸色里难以抑制的愤懑。
江尽宣:“我没想到,九天这个受无数修仙者憧憬和向往的地方也会存在阶级的差异,也处处都是不平等的压迫,神君曾经也是人也有人性。所以我这么不辞辛苦地积攒功德又勤加修炼又有什么意义呢?”
淮先问道:“你为何不禀告主神,亦或是管束律法的上君?”
“你可真是天真。”江尽宣身形孤拔地站着,看着四周虚实相交的大殿,眼里尽是破碎,“我只是一个才刚刚飞升的下君,主神高高在上,岂容我想见就见?而那些上君,阶级有别,我不是没想过办法,可是总在快要见到的时候又被那些欺凌的前辈阻隔去。这里,根本就没有去讨要说法的地方。”
她不住地搓着手臂上醒目的瘢痕,很久很久又自嘲地伸手将其盖住。
神微言轻,她一介下君终究什么也做不成。
这片神霄绛阙,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却沉淀着若有若无的沉闷,窒息与无妄绝处不胜。
片刻之后,迟让低声问道:“那三个目无律法的神君是谁?”
“蔺哲、历情,还有季元驹。”
“好,我知道了。”
江尽宣:“可是他们其中有一个已经是上君的境界了,我看得出来你神力很强,但也不是他的对手。”
听到此话,淮先有些急了:“那你还要他立神誓,不是故意推他入火坑的吗?”
“我……”江尽宣显然有些惴惴不安。
迟让抬眸看向了淮先,平抚道:“没事,我能解决。”
仅仅一个上君,两个下君,而已。
他不知从何解释这份坦然,因为他不可能真的对他说:我曾经为了你抵抗过整个九天。
*
思绪回转,迟让看着眼前这位自称是“江尽宣”的女子,往事旧梦再次浮上了心头。
后来,他将实情都告知了主神,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三位神君降罪领罚。江尽宣也被安排去了别的差事,此次主神的出面,自然拂了生事者的不悦,也没有谁再去惹她的麻烦。
自此她便成了南庭殿的常客。
也算是淮先在这九天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他记得,江尽宣早就已经神形覆灭了。淮先出事时,她为了护住他,被之前得罪了的神君指认成背叛九天的罪神,有了借口就有了除掉她的理由。那日,重重神力也将她一同击碎。
所以如今站在他们眼前,无论是性情还是样貌都相距甚远的江尽宣又是谁?
更何况,她身上没有沾染任何邪魔或是仙神的气息。
九天的江尽宣早该死了,那眼前的这位又能是谁?
这里的一切都出乎了迟让的认知,他甚至都不敢确认凡间是否是真实的凡间,时间的鸿鹄是否都是真实发生的。
而眼下唯一能够确认的办法,便是去查看她的手臂上有没有遗留那两道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瘢痕,却被她覆住的水袖遮掩住。
此时,凡间的这位江尽宣脸上斥着无奈,唇色鲜明:“罢了,换做任何人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定都会和你一样。”
她寻了处桌子倚靠在前:“毕竟都已经这么久了,你应该不记得了……那你现在想好怎么脱困吗,你如今可是罪臣之子。”
“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方时序眸光一沉,嗓音压得很低,再次质问道。
听完,屏风后一直立着的两道人影也走了出来,是两位面若桃花的姑娘,她们默契地将敞开的门给合上。一左一右都护在了门前,目色张望似乎对外面的动静尤为警惕。
江尽宣笑了笑,见屋内已无旁人,眼神里藏匿着迷障:“我是想救你的人,就看你愿不愿意承我情了。”
“无缘无故的,你为何愿意救我。”方时序神色很淡,若是从前有人能在灭门那日伸出援手告诉他能救他,他定会在夹缝里求得生机,对那人从此感激涕淋。
但这一切都成了空想。
所有人都死了,时间已经太短太浅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灭门的痛楚早已深入骨子里,锥进了心腹,再也驱散不开。这么久了,才有个人不偏不倚突然出现,然后告诉他想救他。
可笑。
实在可笑极了。
“这是我欠你们方家的。”江尽宣应道,“不对,应该是我们欠你们方家的。”
她着重地提了“们”字,然后瞟了一眼门前守候的两位姑娘,笑了笑:“我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既然你找到了这里,我还有余地去挽回一切。我们当初是有苦衷,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能赶到你身边。等再想寻到你时,你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守门的一位姑娘开了口:“不怪尽宣,她四处托人奔走打听,却始终得不到你的消息……”
另一位姑娘继续道:“没错,我们已经尽力了……甚至还以为你早就已经……”
江尽宣摆了摆手:“阿桑,不吉利的话就不说了。”
她声音极轻,却也很沉重:“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你。我认识一个奇人,能动骨相易容貌,若是你愿意我会请他替你改头换面。”
方时序继续问道:“你们与我无缘无故,又这么尽心尽力,究竟有什么目的?”
江尽宣摇了摇头:“误会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
“你……”方时序捉摸不透她们的话语,甚是不解究竟有什么牵连。她们所表现出的似乎也不像敌人,倒像是真实的想对他好的人?
那为何又会牵扯出陀石镇这群冤魂?
“你看了这个或许就明白了。”江尽宣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个物件,是一块清透的璞玉吊坠,递给了方时序,“这是方将军留给我的信物,她们也有。”
说完,那两个姑娘也都纷纷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了同样刻着“生”的璞玉吊坠。
“这是……”
方时序疑惑接过,低头看了一眼,粗看时还有些不敢置信,可细看后眼眸有些泛红。
这块璞玉上刻着“生”字。他记得,爹之前一直有个习惯。
方潮生曾经征战沙场时会途经许多受难的村落,路过时也探看了民不聊生的人间疾苦。身为一国的大将军,他自然不堪忍受动荡不安的乱世给无辜之人造成的伤害。所以经常力所能及地施舍粮食给因为战乱无处逢生的百姓。便是在那段时间,他也收留了许多与家人离散的孤儿,将他们留在军营里给予抚养和栽培,还替他们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忠勇军”。
等这些孤儿逐渐长大并学会了活下去的生活技能,再让他们自行选择是离开去外谋生还是留在营中成为真正的“忠勇军”。而离开的孤儿都会获得一个信物,便是刻着“生”字的璞玉吊坠。
如果他们在乱世中实在寻不到合适的避处,就能凭借此吊坠在玄甲军所辖的营地或是将军名下的店铺和田庄内谋一份差事。因为,只要有方潮生所在的地方就永远会是他们能回的家。
所以,眼前这三人......
方时序沉默良久,抬眸时能看见江尽宣的双眼已经浑浊。
他轻声问道:“你……你们难不成都是我爹曾经收留过的孤儿?”
江尽宣掷地有声地点了点头:“嗯,那时候你还小,方将军带你来营中,也带你来‘忠勇军’认识了我们。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记得我了。我那时还教你射箭呢,你还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停地唤我宣姐姐。”
她指腹轻轻摸着吊坠上的刻字,低声道:“虽然你不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我们都记得你,也记得方将军的恩典。”
“还好……”她哽咽的声音里咽下了血味,郑重地朝着方时序将左拳重重地掷在了心脏处,连同那两位姑娘也一同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小将军,还好我们终于是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