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归如约来到鬼城。
夜幕低垂，星辰点缀着深邃的天际，一轮圆月如玉盘悬挂，倾洒下银白月光。
所谓的鬼城也不过是离江城稍近的荒地罢了。
这里怨气堆积，远超那乱葬岗，冷风萧瑟，让那清冷月光也变得有些可怖。
许如归皱眉，虽然这里怨气甚多，但是不见任何鬼的踪迹。
不是鬼城吗？
怎么连一个鬼都没有？
蓦地，身旁冒出个小鬼，许如归从她身上的黑气感知到，这小鬼就是方才附身在林听意身上的那只。
不是被她捏死了么？
许如归皱眉，语气也有些不快：“你们城主呢？”
“城主在城内等候着呢，请随我来。”那小鬼挠头嘿嘿一笑，便带着许如归往荒地中去。
这小鬼怨气够大，使她能成实体，看着她的真容，许如归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感，可这容颜坑坑洼洼，还长满肉芽，难以辨认。
许如归跟着小鬼来到荒地间，才踏一步，身边的景象骤然发生变化。
荒芜的地变成石板路，残垣断壁变成高大巍峨的宫殿，个个冤鬼的模样缓缓冒出，大多都是青春少女的模样，他们本在热热闹闹的聊着天，见到许如归便就都噤了声。
灯红酒绿，但瘆人阴森，若是凡人走至此处，恐怕是要被惊吓死。
鬼城殿前，众多黑影聚集，细看全是阴鬼，许如归走到此，众鬼都为她让路。
许如归推开门，先是浓重的腐尸味刺激着嗅觉，她不得不封闭这一感官，她打量着殿内，周围昏昏暗暗没有光，瞧不清，她便施法醒目，才能看清眼前的所有，这里有许多堆起的小山，大小不一。
直到走到山前，才发觉这不是普通的山。
而是用腐烂的尸身堆起来的山。
从最小的尸山发出轻微的响声，许如归循声去望，走过去。
“要我只身前来，到底有什么事？”许如归看清制造声响的人，是凌清云。
凌清云仍然穿着墨绿色破烂的衣裙，青丝凌乱的披着，常用的长柄斧也丢弃在一旁，她如同生锈的机械般缓慢抬起头，露出沾着血迹与灰的脸，眼神涣散迷离，毫无生机。
许如归从未见过如此颓败的她。
一看到许如归，凌清云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缓缓变得清亮。
“......我要你，杀了我。”
“什么？”许如归的神色由警惕变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诧异着又问一遍：“你要我杀了你？”
“没错。”凌清云呆滞的点头。
许如归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拔出剑，将凌清云的魂体斩杀。凌清云也没有反抗，死在尸山上。
一秒两秒......
十分顺利的事让许如归觉得十分反常。
她还检查一遍又一遍，发现凌清云死得透透的。
身为鬼城主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许如归细思极恐，欲要转身离去，却发现门前站着的一道颀长的黑影。
“就这样轻易的走了吗？”那黑影走到许如归面前。
许如归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略微蹙眉，不解道：“凌清云？你不是......”
她转头去看方才杀死凌清云的地方，发现被她杀死的凌清云魂体依然在那。
许如归这才反应过来，凌清云可能是不死之身，而这里堆积的尸体，应该全都是凌清云的。
难道江羁所说会复活的冤魂也和她有关？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凌清云自顾自的说，还拍去手上的灰。
许如归眉头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魂魄碎片，是你一直在找的东西吧？”
凌清云提起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你怎么......”许如归脸色依旧淡然，只眼底里闪过丝毫震惊之情。
“果然如我所想。”凌清云松口气，像是确定了心中所想，她面露释然之色，伸手撩拨一下长发，细长眉眼间的疲惫缓缓舒展开来，低声喃喃道：“我终于能解脱了。”
“解脱？你到底什么意思？谁跟你说的？”
“没什么意思，是我无意间听到的。”凌清云慢慢走到许如归面前，眼神犹如毒蛇般紧紧缠绵在许如归身上。
许如归没有说话，暗自心想。
无意间听到的？
难不成和林澜交谈的时候被她偷听到了？
“你们修道者应该可以察觉出鬼类的怨气多少吧？”
“难道就从来没好奇过，我身上的怨气为什么那么少吗？”
凌清云绕着许如归走，转过一圈又一圈，她继续说。
“是因为我死过一次次一遍遍，都没办法死成。”
“所以我的怨气只能留下这么一点点。”
“原以为许如辉死了我就可以解脱，没想到还是这样......”
最终，凌清云在许如归面前停下，她瞧着许如归这波澜不惊的样子，心头起一股无名火。
“你就不好奇吗？我记得你从前可喜欢问问题了。”凌清云讽刺着说。
许如归瞥一眼她，冷淡道：“人总是会变的。”
凌清云以为许如归只是修仙而已，性子没变，没想到她变化竟会如此之大，因此凌清云还站在原地好愣了一会儿。
“对啊，总是会变的。”凌清云倏地一笑，“谁能想到呢，我竟然会变成这幅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许如归蹙着眉，她听着凌清云絮絮叨叨那么久，一直没听到重点。
虽然她心中也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她还是想要亲口听凌清云说出来。
“魂魄碎片在我身上。”凌清云逐渐变得冷静，她抬眸看着许如归，“只要你拿走魂魄碎片，我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在你身上？”许如归眯起眼，语气稍拖，手不自觉搭上了挂在腰间缩小了的寻因盘，内心持有怀疑的态度。
凌清云瞧见她这小动作，“没错，你不是有法器吗？检查一下不就可以了？”
许如归也不再隐瞒，拿出寻因盘，开始施法。
见着一道黄澄澄的幽光从寻因盘发出，直直向凌清云飞去，这幽光是仙气所变，速度快得岂不是凌清云等鬼能看清的，她来不及躲闪，被一招击中倒在地上，嘴里禁不住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怨气。
魂魄碎片果然在她身上？
她一次一次的复活是因为有魂魄碎片护体？
那其他鬼魂也是这样的吗？
许如归收起寻因盘，赶紧将凌清云扶起来，心里还在盘算着。
就算魂魄碎片在凌清云身上，她也不能即可用法术将魂魄碎片收回，现在有比魂魄碎片更重要的事——鬼母。
凌清云为了投胎转世一心求死，若是在这时收走魂魄碎片，她借此自戕消散，想要再打听鬼母的事可就难上加难了。
“你现在相信了吧？”凌清云抓住许如归的手，双眼亮晶晶的，似是看到璀璨希望，“我凌清云这一生从未求过别人......”
许如归抿唇听着。
“......我只求你，赐我一死。”凌清云紧紧抓住许如归的衣袖，眉目间满是恳求。
许如归闭上眼，内心五味杂陈。
曾经她的确不喜凌清云，以至于每每看到都很是厌恶，可时过境迁，心中也没先前那些幼稚情感，如今现在......
人总是会变的。
“好。”许如归睁开眼，仍是平静的看着凌清云，看着她欣喜的神情，沉默许久开口道：“但我需要知晓鬼母所有信息，还请你能如实告知。”
凌清云微怔，点头同意。
随后，凌清云便把翼城和鬼母之事全部说出。
据凌清云所知，鬼母本是江城人，是陈医师的胞妹，远嫁到翼城，因孩子胎死腹中，被夫家扫地出门，又不知怎的遭受凌辱，这才积怨化鬼，要对夫家报仇。
鬼母与凌清云合作，鬼母替她找投胎转世的法子，她替鬼母搜罗厉鬼送至翼城，间接祸害欺凌过鬼母的人。
凌清云反问：“你想要除她？她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能力不比许如辉差。”
许如归一愣。
按理来说，鬼母之事是江羁组的，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还轮不到她插手来管，就算她想要参与其组内合作，还需上报征求同意。
而且现在的她也的确没有更多的能力去帮助江羁。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许如归摇头否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可知她在哪？”
凌清云松口气，摇头道：“三月前就不曾与她联系，我也不知她在哪。”
“能找到她吗？”
“不能，她的气息趋近于人类，我从未准确的找到过她，每次都是她来找我。”
“翼城鬼怪杀不尽且可以重生，这也是鬼母所为？”
“不是。”凌清云一顿，摇摇头缓缓说道：“是因为我......不，准确来说是因为魂魄碎片。”
“......什么？”
“魂魄碎片能保全我的魂体，有些小鬼知道我可以无限复活，因此会偷走我身边浮散的怨气。”
“原来如此，先前在书上看到过，有些鬼族会把心爱之鬼的怨气融入自己魂体，从而达到同生共死的效果。”许如归沉吟。
“对啊，只要我一死，江城和翼城的鬼也就都能解决了。”凌清云自嘲笑笑，接着露出落寞的表情，“鬼母生前都是可怜人，希望你能够放她一马。”
许如归顿住，她思忖片刻，才缓慢开口说道：“的确可怜，但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该祸及他人。”
对于许如归的回答，凌清云显得并不意外。
“你有所不知，我们鬼类报完仇后被怨气反噬，变得毫无理智，伤害他人......鬼母和其他鬼类都很懊悔，如果可以，也请让她们投胎转世吧。”
许如归一顿。她是不打算插手江羁等人的任务，这些询问也只是想卖给江羁一个人情。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面对凌清云这些请求，许如归明显很难做到，但她还是点点头，轻声说：“我尽量。”
弄清缘故后，许如归拿出寻因盘，看了好些时候，最后她对凌清云说：“清云......对不起。”
凌清云目不转睛的看着许如归拿出寻因盘，多年来堵在心口的一口气最终舒畅。
“这一天......”她的唇角稍稍勾起点，露出痴迷的笑，“终于让我等到了。”
许如归沉默，掐指捏诀，将凌清云体内的魂魄碎片取出，存至寻因盘。
而凌清云如释负重，她双腿一软，倒在旁边的尸山上，她瞧着许如归心事沉沉的表情，内心终有不忍，百感交集。
她支起上半身，想要看清许如归的模样。
“许瑜，从前是我对不住你，还愿你别再计较......”
闻言，许如归先是迟钝着摇头，然后再快速点头，她没有说话，也不知她是同意还是别的。
“许瑜，再见。”凌清云躺回尸山上，拿出不知从哪得到的散魂符。
她神情迷恋入迷，如同坠入爱河般的女子。
许如归仍是不语，她带着寻因盘和问出的秘密离开。
离开前，她贴心的关上门，也低下头不看凌清云一眼，可眼角余光还是瞧见了凌清云消散的魂体，以及在空中缓缓飘落的明黄色纸符。
“对不起。”许如归低声道。
黑色的气体在空中缓慢消散，逐渐隐去踪迹。
她隐瞒了。
她没有告诉凌清云，害过人的冤鬼是不会投胎转世的，而是直接消散。
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死亡。
但对于凌清云来说，死或许也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