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时,并没有季无虞一开始所设想浓烟滚滚,她不由地心底里松了口气,回头一瞥劳琼耒,只见他唇角略有抖动。
季无虞不愿点破他的心思,径直从大门口走了进去,瞧见他俩的人都纷纷停了手底的动作朝其行礼,季无虞微微颔首,示意免礼。
走到正堂前的小院内,有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朝季无虞走来,俯身行礼,说道:“婢子见过两位大人。”
“这是?”
季无虞侧目看向劳琼耒,发出疑问道。
“早先忘和大人说了,这是是派来伺候大人起居的丫头。”劳琼耒转头看了看,“快来见过大人。”
季无虞只觉得面前这姑娘怯生生得很,面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慈色。
“见过大人。”
季无虞点了点头,劳琼耒也自觉退下了,她便也朝正堂走去,留葵先她一步,毕恭毕敬地为季无虞开了门,她走了进去,顿了一下,朝留葵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本官方才忘记问了。”
“婢子招娣。”
“招娣?”听到这个名字,季无虞不由得眯了眯眼,她原先在吴县的时候也有几户人家叫这个名字,她小时候还费解来着,“你家人怎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回大人的话,我爹娘命苦,家里男丁不兴,生我时都是第三个了,还等不来男孩,便取了这个名字。”
季无虞堪堪维持面上的淡定,却还是忍不住略有几分讽意道:“所以等来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如今婢子下边还有个小弟。”
“那你爹娘,还有你那弟弟,待你可好?”
“家中姐姐待我极好。”
她这般避重就轻,季无虞便也大抵猜了个大概。
“来沅水多久了。”
“婢子的爹娘都是沅水人。”
细细想来,她初来沅水,培养心腹是必不可少的,劳琼耒在这人太过圆滑,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态度并不坚定,而眼前这人生就在沅水,想来对这比自己都要熟悉得多。
“这名字我不喜,改个吧。”
她有些错愕,可立马便直接跪了下来,“婢子请大人赐名。”
季无虞细细思忖,到了桌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可给她看时,却见她一脸茫然。
想来是不识字。
不过也没关系,瞧着挺聪明,日后慢慢教便是了。
“留葵。”季无虞指着那个“葵”字,“唯有葵花向日倾。”
留葵立马又跪了下来,“谢大人赐名!”
季无虞轻笑一声,点了点头,“你去替本官打点热水来。”
“大人可是要沐浴?”
季无虞点点头,留葵便接着说道:“想着大人劳累,已经备好了。”
季无虞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勾了勾唇,说道:“多谢。”
留葵似乎不太习惯季无虞的客套,刚一说完,脸便红了。
不一会屋内便雾气氤氲,季无虞褪去衣衫,赤足踩入木桶。
留葵舀了瓢热水倾泻而下,便拿过帕子想要替季无虞擦身子,季无虞本还在玩着水,忽然一只手朝她锁骨处袭来,吓得一激灵,往后挪了几步。
“那个……你这是?”
“婢子帮大人擦拭身子。”
季无虞这才挪了回来,任她的手在自己身上侍候,只是心里头仍旧觉得不自在,开口说道:“我从前其实也是做下人的。”
留葵手一顿,又将季无虞的发钗取下,便取过木栉轻轻梳着她的头发,边说道:“大人博学多才,自是与婢子不同的。”
听她这般说,季无虞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如乱麻一般无从解。
便缩了缩脑袋,将整个身子沉到水底,在留葵刚刚露出惊讶表情之时,又探了出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留葵,问道:“你从前便在衙门吗?”
“是。”
“多久了?”
“婢子记事便在了,具体多少年婢子也记不得了。”留葵乖巧地答道。
瞧着的确是个可栽培的。
季无虞起身,示意留葵来为她更衣。
坐在梳妆台前,季无虞望着自己一头的乌发,顺手摸来,落了一把发丝。
轻叹了一口气,在自己妆匣里取过一对镀银蝴蝶钗,递给了留葵。
留葵赶忙跪下,说道:“大人,这可使不得!”
“这是我当年做丫鬟时有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随着身珍藏了许些年。”季无虞温和一笑,俯身向前将留葵扶起,随即又往她左右两边顺着鬓角各自别了一个,说道,“年轻囡囡,就该打扮得娇俏些。”
留葵整个人战战兢兢的,连手都在发抖,季无虞轻笑一声,说道:“为我梳头吧。”
“诶……好!”
趁着这难得的休息间隙,季无虞微眯了眯眼,思考着今后要如何。
似乎见季无虞疲惫了,留葵开始为季无虞揉太阳穴,季无虞本想说算了,无奈实在是太累便也半推半就了。
一刻钟后,季无虞睁了眼睛,留葵早已停了动作,她出声说道:“今日我看账本估摸着又要晚些,你若累了便早些回耳房休息,不必陪着熬了。明早上叫我便行。”
“是,大人。”
今夜月色凉如水,沅水县县衙正堂里的烛火又亮堂了一夜,隔日天蒙蒙亮,留葵从耳房走到堂屋内,将昨夜季无虞嫌冷关上的窗户推开来,却看到季无虞伏在桌案上,酣然入睡。
“大人,您怎么睡这儿了?”
留葵被她吓了一跳,轻轻推了推她,说道。
季无虞睡眼惺忪,懵懵地睁开,望见了留葵,揉揉眼睛,说道:“昨日不过是看这些得久了,没想到竟直接睡了过去。”
留葵叹了口气,说道:“是婢子考虑不周,应当留下来陪大人。”
不知怎的,留葵这番话让自己想起了之前在栖梧宫时,祁言也总是睡得极晚。
前头的时候季无虞还有耐心陪他一起,时日一久,明明记忆里自己还在书房案台旁跪坐着,一睁眼来便发现自己要么就是在自己的床上,要么便是在书房内的软榻上,身上还盖着祁言的毛裘。
她实是不好意思,小声地说道:“我好像……睡得太早了。”
祁言还是那副冷冰冰的做派,又见季无虞垂了眸子,放低了音,柔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看太晚了。”
想到这,她便也学着祁言的语气,和留葵说道:“没关系的,是本官昨日看得太晚了。”
留葵怔怔地愣在原地,季无虞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说道:“为本官更衣吧,一会还要去清点库房呢。”
留葵点点头便走到架子那取下季无虞的官服,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和季无虞说道:“只是刘家那边的状师,递了状纸过来。”
季无虞本还在润着已经干涩的笔头,闻言手上的动作便停了,问道:“这是……?”
“哦!想来大人不知道,此事是大人上任前发生的了。”留葵为季无虞解释道,“咱们这儿啊有户姓刘的人家,以务农为生,刘家夫人身体不好,只生了个女儿,名唤慧娘的,命也不行,丈夫刘二郎好些年前就去世了,走之前从自家大哥那过继了个养子叫富贵,如今刘氏撒手人寰了,留下的三亩地,便成了问题。”
“什么问题?”
“那问题自然是分给慧娘,还是富贵噻!”留葵细细说道,“刘氏死前留了个信儿说这钱啊都要给慧娘,这富贵啊还有那刘家大郎肯定就不乐意了,这不!闹到衙门这儿来找大人评理了。”
“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养子,他刘富贵有什么底气来衙门闹?”
“可儿子和女儿,常人定是觉着儿子要金贵些。而且这刘大郎之前过继这么个孩子,可不就是让自己这一脉还有个香火可指望。”
季无虞闻言皱了皱眉,心里略有不爽,嘴上也不客气地说道:“若是大家都觉得儿子要金贵些,那为何刘氏走前说财产都给这慧娘?”
“大概是因为刘氏娘家其实比刘家要宽裕些,嫁妆都算是厚嫁了,自己死后这些都给了刘家,心里不爽罢了。”
“给刘慧娘,便不算给刘家?”
“女儿啊迟早要出嫁的,便和那泼出去的水一般,和本家就无关了。”
季无虞眸色一冷,语气也瞬间降到了零点:“只是你这话说了,怕是要让全天下女人都伤了心。”
本还兴致勃勃地和季无虞说着,听到她这话,留葵里的动作瞬间都不利索了。
留葵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为季无虞穿上官服,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说道:
“婢子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季无虞见她那般害怕的模样,也不免有些懊悔:
“本官也是随口一说,不必如此介怀。”
说罢,便顺着留葵的动作伸了手穿进衣袍的袖子里,这青绿色的官服压在身上好些沉,即使是最小的尺寸在她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
若是有朝一日,这官服能合身便好了。
季无虞在心中想。
…………
来到正厅,劳琼耒已经在那候着了,她提着衣服,走到主位上刚一坐下,便有人递上了两边的状纸,她细细看了一番,便按着流程,一拍惊堂木。
“升堂!”
一声令下,两边衙役齐呼“威武”。
刘慧娘、刘富贵依次上前,刘富贵见季无虞是个女儿身,人竟呆住,动作没了,反倒是一旁的刘慧娘则直接向季无虞叩首行大礼,刘富贵见状也立马跪下。
“堂下所跪何人?”季无虞立起声音来,问道。
刘慧娘抢先一步,说道:“小女子刘慧娘,拜见青天大老爷!”
说完又朝季无虞磕了两个头。
刘富贵晚了一步,却也学着刘慧娘朝季无虞行大礼。
“所告何事?”
这次刘富贵抢了先,说道:“是俺要告这婆娘,俺乃刘家的长子,刘家留下来的那钱和地,自然该归俺。”
“我呸!就你还刘家的长子?”刘慧娘看着似乎也不是个好惹的,说道,“我娘去世前卧病在床,你可有瞧过一眼过?你可有尽过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如今我娘走了留了东西,你这会倒是想起来你是刘家的长子了?可不可笑!”
“我怎么没责任了?给娘抓药看病,那不都是俺在做吗?”
“你在做?你怕是做给外人看吧!药钱可都是姑奶奶我结的,至于你?也不知道是承了谁的情?”
“你这悍妇!”刘富贵看着像被踩了尾巴般暴跳如雷。
“放肆!”
季无虞觉着闹够了便又一拍了惊堂木,呵斥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
季无虞冷哼一声,说道:“刘慧娘,你方才说这刘富贵在你娘生前没有照料过,那本官且问你,可有证据?”
刘慧娘闻言却沉默了,一旁的刘富贵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一机会,开口说道:“照顾俺娘,本就是俺这当儿子该做的,俺自小就孝顺……”
“闭嘴!”季无虞明显动怒,斥道,“刘富贵!本官问你话了吗?你若再这般藐视公堂,本官便使人打你一顿板子了!”
刘富贵立马噤声,而刘慧娘却还在畏手畏脚,季无虞语气缓和上几分,对她说道:“本官平日最恨的便是偷奸耍滑之人,如若你知道什么大可直说,本官必会为你做主。”
刘慧娘深吸一口气,说道:“大人,我没有证据。”
刘富贵闻言似乎还有动作,季无虞一眼瞪了回去,继续看着刘慧娘。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娃娃,爹摔伤后很早些年便担心刘家无后,于是去了我大伯那要来了我弟弟,我娘待他极好,比待我都疼,可他呢?平日里时常往我大伯那跑便算了,待我娘病倒,更是不闻不问!我娘这才心寒,说要将钱留给我嫁人!”
“照你这般说,你娘病倒时都是你一个人在照看她的饮食起居?”
“回大人,是!”
“你爹当年卧病在床也是?”
“是!”
季无虞神情微动,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侧目朝一旁站直了的劳琼耒问道:“给刘家二位看病的是哪儿位?”
劳琼耒走上前,朝季无虞行礼,说道:“回禀大人,应当便是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