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上,大觉寺内。
今日香客寥寥,大殿之内只有季无虞一个人跪在蒲团上。
跪拜、叩首。
季无虞行完大礼后便起身打算离去。
可刚一动作,殿外的钟楼梵音长鸣,她止了步子耐心等钟声响尽,随之听见了那一句,
“季大人,请留步。”
以为是相熟之人,季无虞回过头去,来人手持佛珠,身着僧服,面容清正,季无虞猜想,该是这大觉寺里的禅师。
但具体是谁,她便不知道了。
他似乎也看出了季无虞的窘迫,于是先一步出声道:“贫僧法号皈宁。”
皈宁大师。
季无虞虽说对佛门之事少有涉猎,但皈宁大师的名号自然还是有听过,连忙朝他行了大礼,说道:
“是在下唐突了。”
皈宁大师摆了摆手,说道:“大人不必在意此等虚礼。”
“在下与大师应当是第一次相见……”季无虞从未与僧人交谈过,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大师怎么会唤我……呃……”
“贫僧虽身处红尘之外,但也知晓红尘之事。”皈宁大师瞥了季无虞的腰带,说道,“郅都城内,又一位女大人,便是季大人吧?”
季无虞微微一愣,便算是默认了,转而又问道:
“那大师方才是?”
“贫僧自大人上山起便注意到了,叫住大人不过是想问一句,既是诚心礼佛,为何自入殿以来,都未曾看过菩萨一眼?”
季无虞微微一愣,她向来能言善辩,若是换了平常,随意诌个理由便搪塞了过去,可大概是身处香火之中,她竟忍不住说了实话。
“我不信这个的。”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坦然,皈宁大师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神色微动。
“既不信,又为何来?”
季无虞望向殿外,千年古刹内养育的梧桐树随着一阵风过,落了一地的叶。
她收起心中怅然,说出真实所想。
“我少时读庄子,他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季无虞说完又转身望向殿内供奉的佛像。
她在决定今日来无量山上走一遭时都没想好自己要拜哪一方神,如今终于高仰望去,
螺发肉髻,结跏趺坐,应是释迦摩尼。
季无虞低了低眸子,将目光收回,继续说道:
“不过是好奇,这仿佛能主宰天下生民之命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那季大人方才跪于我佛前,求什么呢?”
季无虞没有回答皈宁大师这个问题,而是将思绪落座于无量山外的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上。
溯回其下,她于朝元十五年,第一次来到郅都,丘独苏便带她来了无量山下。
她望着面前仿佛见不到尽头的台阶,问丘独苏为何那些寺庙都要建在山上。
丘独苏说,大概是佛想看看这些有所求之人心诚不诚吧。
那时的季无虞懵懂天真,她问道,
“可佛,不是渡万民吗?”
丘独苏闻言失笑,又问她要不要上去。
季无虞摇摇头,说自己,无所求。
“我无所求。”季无虞回以皈宁大师于从前一般的答案,“我只是心有困惑。”
“大人因何困惑?”
季无虞没有直接说,而且在殿内一旁的桌案上随意扯过笔架上了一根紫毫,于宣纸上涂抹。
皈宁大师望去,只有一个字,
“命”。
这一问,穷尽宇宙洪荒,皈宁大师也不知如何作解。
而此时,殿外又吹起一阵风,梧桐树吹落的枯叶零零碎碎,有些也跑到了殿内。
季无虞的身上也沾了几片。
她撂了笔,扑了扑落在自己身上的落叶,手却在自己肩头,顿住了。
她捻过落在自己肩头的“落叶”,却发现如今风已停,而它仍旧在微微颤抖着。
季无虞曾经在一本书中了解过,有些虫子为躲避敌害常常会伪装自己以求不被发现。
而她手中的这一只,应该是……枯叶蝶?
季无虞刚反应过来,却发现它抖动的幅度愈发大的,不知怎的,这般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使得她想到了那日躺在床上的祁言。
她心中微动,连呼吸的气都忍不住放轻了几分。
季无虞将手伸了出去,五指张开的那一瞬间,枯叶蝶便飞走了。
“季大人仁慈。”皈宁大师朝季无虞微微躬身,说道,“若是旁人,说不定便身死其手了。”
“天地茫茫,终有一死。”季无虞说道,“这是它的命数。”
“可得救于季大人之手。”皈宁大师一笑,“也是他的命数。”
…………
栖梧宫。
季无虞推开书房的门,祁言应声将手中的茶扣在桌案上,微微勾唇。
“你回来了?”
“怎么不去好好歇会?”季无虞走上前,跪坐在他的左边,抬眼望了望,又是成山的公文,忍不住埋怨道,“别总累着自己。”
祁言歪过头望向季无虞。
她今日穿得素净,可偏偏看过去,只觉得此刻关心自己的季无虞,好看得实在移不开眼。
祁言没忍住凑了过去,正要说点什么,而鼻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股……酥油味?
“你今日去了何处?”祁言问道。
“嗯?”季无虞也偏过头和他对视,回答道,“无量山。”
无量山?那便是去大觉寺了。
他从小便不喜寺庙,除了必要的时候,少有走动。
季无虞去那干嘛?
“季大人还有空去听一群光头念经,”祁言皱了皱眉,“这般闲得发慌啊?”
季无虞狠狠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闭嘴。
祁言撇了撇嘴,看起来是没打算继续多嘴的样子,季无虞才说道:“今日休沐,大觉寺又没什么法事做,趁着人少便去拜拜。”
“那儿山路可不好走,累了吧?”祁言微微一笑,伸手去捏了捏季无虞的大腿。
季无虞又把他的手被拍落,嗔怒道:
“少动手动脚啊。”
祁言收回手,摆了副乖顺的模样,又问道:“我记得你不信这个,怎么忽然想起要去拜拜了。”
季无虞低了眸子,兀自斟了杯茶却迟迟不饮。
“不过是求个愿。”
“求什么?”祁言今日看起来似乎很是愉悦,没等季无虞回答便调笑道,“官途亨达,青霄直上?”
握着茶杯的时间久了,季无虞似乎没了触觉,闻言回过神来便下意识收回了手。
她抬眼望向祁言,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求你一生平安顺遂。”
祁言嘴角的笑容止于这句话,他不知该作何回应,手也总想抓着些什么般东碰西撞,最后将茶杯泼倒了。
季无虞见状想要去扶正,祁言也伸手来。
两人指尖相碰,祁言伸手揽住了她。
“会的。”祁言说道,“我还要陪眉妩三十年呢。”
季无虞酸了鼻尖,红了眼眶,以为不过是祁言宽慰自己的话,可须臾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你……你?”
祁言松开她,笑如春风般温柔,他点了点头。
季无虞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扶住了祁言的双肩,哆哆嗦嗦地问道:“那……那,什么时候……”
见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祁言笑意愈浓,他道:“施蛊之术已经完成了。”
“那你可好?可有什么不舒服?成了……吗?”
季无虞又是扒拉开祁言的衣领看看脖子,又是翻翻祁言的衣袖看看腕子,似乎是要找齐了祁言目前身体状况良好的证据。
这会的季无虞实在可爱,祁言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伸手捏过她慌乱的脸,说道:
“我一切都好,你尽管放心。”
这话一出,季无虞便喜极而泣,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祁言耐心地将其拭去,脑中想着辜振越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成为你最大的变数。”
那些精心计算的得失与否,在最终决定的天平上相互颉颃。
而季无虞成为了赌桌上最大的庄家。
她手握最大数的筹码,赌赢了祁言的命数。
这几日在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总算消散,她又想哭又想笑,最后伸出手在祁言的面前张开,又挥了挥。
“什么意思?”
季无虞挂着泪痕,微昂着头,说道:
“十两银子,报销一下。”
祁言不知道她这闹哪出,挑了挑眉,问道:“报销什么?”
季无虞摆出一副吝啬鬼的派头,开始锱铢必较起来。
“我今日去大觉寺,捐了十两香油钱。”
竟是这个?
祁言顿时觉着啼笑皆非,他收了嘴角的笑意,带着暗示同季无虞低语道:
“那便从嫁妆里扣吧。”
“嫁妆?”季无虞似乎是没听懂,“什么嫁妆?”
“本王的嫁妆。”祁言说完便凑到季无虞面前,低声说道,“季大人不是大放厥词说要娶本王吗?莫不是要食言了?”
见他提起那晚上,季无虞瞬间涨红了脸。
见她羞了脸,祁言便乘胜追击,歪过去一点直接咬上季无虞的耳朵,语气三分哀怨七分逗趣,
“那日凌霄殿上那般多的大臣都听到了,大人真要反悔不成?”
季无虞的耳垂被祁言噙于唇间,仿若被话本子里的精怪魑魅缠了身,迷了眼,只得愣愣地点头,
“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