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不喜欢她,改日她若再冒犯,你把她打一顿都成,可现今你是同我出了门,你爹要是知着了你在大觉寺同她起了冲突……”季无虞耐心地同温眠眠讲道理,“以后你再想和我出来,可就难咯。”
她好生劝着,温眠眠都听了进去,储文秀却不领情,她剐了一眼,柳眉微蹙,“你是何人?”
季无虞总觉着她这话,虽非盛气凌人,却带着居上位者的姿态,惯使人牵着鼻子走。
微皱了皱眉,便站了起来。
她在女子之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高的,但比上这储文秀,竟还矮上半个头。
季无虞抿了抿唇,忍不住想看看她是不是踩了高跷来。
见她不说话,储文秀面有愠色,走上前几步,似要把季无虞瞧真切了。
皈宁大师却起身,拦在了季无虞面前,同储文秀微躬身,“贫僧如今确在闭关,施主请回吧。”
“若大师真是在闭关,妾身自不便打搅,但……”储文秀侧目看去温眠眠,又道,“温家小姐都在这儿呢。”
这话敬语具备,礼数周全,可偏就听了人心里不舒服。
季无虞忽而明白,为何温眠眠同自己说这储文秀话里尽是软刀子了。
“你!”
温眠眠知着她又在挤兑自己,正想冲上去,心里又惦念着季无虞方才同自己说的,便瘪着脸,气鼓鼓缩到最后去。
可季无虞怎么会让她受这般委屈?
她径直上了前,下巴微昂,“关夫人,佛门乃清净之地,您为一己之私,遣散香客已足以引人诟病,惊扰皈宁大师修行更是犯了大忌,这前后两条哪条传了出去,于储、关二家的名声而言,只怕是哪儿哪儿都不利。”
储家权势虽盛,但越是浪潮尖尖上的人,便越是在意别人面前自己是如何的模样。
就好像储佑嵩再不喜欢温玦,明面上也得尊称一句“温太傅”,而她即使再不喜欢温眠眠,却也只敢暗地里使绊子。
果真,如季无虞所设想的那般,储文秀霎时便变了脸色,似有慌张之态,可见季无虞一脸淡然,自也拉不下脸,转而又道:“你究竟是谁家的小姐,我竟全然没印象。”
“她可是……”
季无虞拦住了温眠眠,只笑道:“籍籍无名之流,关夫人不必有印象。”
她是不愿与储文秀起冲突的,既都准备回去了,便只当这事过去了,正打算同皈宁大师道别时,院外又来人了。
“文秀,怎的忽然来后山……季大人?”
这声音听来好生熟悉,季无虞望去,果真是吏部侍郎关英礼。
关英礼与她虽同居四品,但吏部侍郎又确是比户部侍郎高上一阶。
季无虞便躬身行过礼,“下官拜见关大人。”
储文秀此刻算是知晓季无虞究竟为何人了,她这一声轻笑,三分了然,七分不屑,语气也尽数沾上轻蔑,“原是我眼拙了,竟没认出这便是这郅都城内声名赫奕的女大人。”
季无虞听着她刻意强调这置于大人之前的“女”字,只觉着分外刺耳。
“关夫人,本官姓’季‘。”季无虞微笑着把那杵在心尖的刺给拔了。
“那还真是抱歉了。这‘季‘啊,在郅都,实在不算什么大姓,恕我不知。”
储文秀状似得体一笑,仿若真有歉意一般。
季无虞:……
赫赫,哪儿有您这“储”姓大啊。
季无虞的笑裂开了一个缝,储文秀却当没看见般望着温眠眠的,笑脸盈盈地,“眠眠啊,我上次还未同你讲呢,你这爹爹呀,收弟子是越不挑了,我听说这季大人是贱籍出身,不入流的。”
“储文秀,你要撒野也……”
季无虞抓过冲上前来的温眠眠的手将其护在身后,脸已沉了下来,“关夫人,依楚律,訾詈朝官亲面,可判徒刑。”
一旁的关英礼听罢脸上已有慌乱之色,然而储文秀却丝毫完全不在意般,附耳私语,“季无虞啊,只可惜本夫人我啊,有诰命在身,纵然这律例条文能遂了你的愿,我的父家和夫家可未必哦。”
这不是季无虞第一次直面这些簪缨世胄予自己的恶意,或者是下意识地皱眉,又或者是不经意地传到自己耳朵里的风言风语。
但能如此恶心到自己,这储文秀也是独一份了。
嘴和淬了毒般,任谁闻了都该火冒三丈,可偏偏她遇着的是季无虞。
只见季无虞不怒反笑,“哎呀”了两句,伸手捏过储文秀的下巴强行使她直视着自己,
“储小姐,关夫人,你所倚仗的这两个字,所引以为傲的身份,皆为天赐,只可惜……”季无虞嗤笑出声,“这天啊,也是会下雨的。”
这架势,这作态,和个流氓痞子似的。
储文秀的脸抽了两下,只堪堪维持体面,那朱唇一动,季无虞就加重了自己手头上的动作,储文秀奋力挣扎,她便直接掰过储文秀的腕子,惹得她吃痛一声。
“季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是自家夫人挑衅在先,但季无虞这般折辱,关英礼也挂不住脸,上前一步拦在她二人中间,却不敢伸手解了季无虞的桎梏。
季无虞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将储文秀的手递给了关英礼,在他实在不解这番举动的目光下,开了口,
“只是想祝你们……百年好合咯。”
不知她这又是闹哪儿出,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看够了热闹的皈宁大师轻咳了两声:
“贫僧今日闭关悟禅,几位请回吧。”
关英礼揉着储文秀方才被季无虞抓红的手,低语了几句什么,储文秀似是不甘地瞪了一眼,便在无慧的指路下走了出去。
一直笑着的季无虞在储文秀一行走后,脸终于垮了下来,仅存的礼貌便只剩下这白眼只往心里翻。
温眠眠见状也拉过季无虞的手,“那季姐姐我们也先走吧。”
季无虞点了点头,正打算同皈宁大师行礼道别后,皈宁大师站了起来,拂了拂袖子,指向季无虞原来的位置,说道:“这茶都没喝完,季大人便就打算走了?”
“这茶……”
这也没茶吧?
季无虞看向桌案,却见着方才还只是盛了瓢溪水的茶碗,此时却冒着袅袅烟气。
什么情况?
“余生平所羡,惟镜中之月与山间溪流耳。”
季无虞动作顿住片刻,望向皈宁大师的眼也多了几分疑惑:“这镜中之月不可得,故而稀罕,这山间溪流随处即揽,又因何稀罕?”
皈宁大师面生得白净,只微勾一抹笑,便也有菩萨相:“青山无拘,乱石无碍,故而稀罕。”
季无虞听罢便懂了,四周望了望,“原来皈宁大师的心,并不只囿于这小小的一个院子。”
“大人的心,不也是吗?”皈宁大师将已半凉的茶递给季无虞,“大人请。”
季无虞接过,轻抿一口,身形一顿。
她并非好茶之人,得以略知一二也不过只是因为祁言喜欢。
大概是师承朝翊长公主,祁言所烹之茶,大多醇厚而余韵长,而如今皈宁大师这茶,以溪水相煮,季无虞一入口便觉清冽。
隐约觉察出这两者不同,季无虞忽而觉得,自己在栖梧宫内耳濡目染,现今也算是出师了。
“确是好茶。”
季无虞心里夸了自己半天,嘴上只憋出一句敷衍似的夸赞。
皈宁大师的笑却因着这一句而僵住,“大人请回吧。”
嗯?
“大人今日是为还愿。”皈宁大师停了动作,望着季无虞又一笑,“但大人的心愿,还未实现。”
…………
“方才皈宁大师说走西侧门下山近些。”
温眠眠出声打断了季无虞还未理清楚的思绪。
“啊……好。”
季无虞回过神来,跟着温眠眠换了个方向,而脑中还在想着皈宁大师的话。
人生而有欲,有欲则有所求。
只是岁月定格在哪儿一瞬,哪儿一瞬所求,哪儿哪儿不同。
小时可能只是想着兜里有几分银钱,大些却想去攀更高的山峰。
而她此时所求,又是什么?
想到此处时,季无虞二人已经到了大觉寺的西侧门。
眼望着面前和大门相比有些破落的偏门,季无虞忽而顿住了步子。
不同于寻常寺庙的坐北朝南,这座南楚境内香火最盛之寺的朝向确是坐西向东。
日日拜谒的香客,于东大门台阶上而下,抬眼望主殿,便是沐浴着第一缕晨曦的佛像。
而她见这西侧门,地势陡峭,除却寺中僧人,鲜有人迹,根本不可能是皈宁大师说的走这边更近些。
季无虞面色凝重地望着落了满地银杏叶的青石板。
在一片金黄中,弯下腰来拾起了一抹紫。
花序成穗状,吐蕊为紫红,状如山陵翘,却更密些。
温眠眠凑了过去,一脸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铜草花,大多长在矿山附近。”
“矿山?”温眠眠眉头紧皱,看了看四周,“那这儿为什么会有啊?”
“是啊。”
季无虞似乎察觉出了什么,拿出帕子将这株铜草花包好放于袖中,“这儿为什么会有呢?”
“诶呀,别管那般多了!”温眠眠大咧咧地搂过季无虞,“我还有事儿要问你呢!”
“什么?”
“就是……你怎么忽然还祝上那俩狗男……咳咳,夫妇百年好合了?怪渗人的。”
“那个啊?当然是因为……”季无虞嘴角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冷意,
“储关二家,没有下一个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