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觉寺后山的溪流比上次要更为湍急些。
皈宁大师却依旧稳若泰山,平静地放下手中的茶碗,同季无虞缓缓说道:
“贫僧是出世之人,不愿沾染红尘之事,朝廷的事情,自然更不便掺和了。”
季无虞忍不住大笑,“那这便和大师此前所说之话相悖了。”
虽处红尘之外,却晓红尘之事。
“况且……”季无虞眸子微暗,眼中也有了几分坚定,“如若大师真不愿掺和朝廷的事情,那日又为何刻意引我二人去西侧门?”
那日竟然是皈宁大师属意?
温眠眠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被季无虞一语道破的皈宁大师似乎也未见心慌,他不紧不慢地回道:“如若贫僧助大人,大人又能许诺贫僧什么呢?”
听这话,那便是有所图谋了。
季无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试探道:
“大师既有意让我看透储寇二家之间的勾当,是有仇?还是有怨?”
季无虞挑着眉望向皈宁大师,却见他眉目之中未见一丝波澜,她无意深究,只摆了摆手,
“罢了。”季无虞勾了唇,极其认真地盯着皈宁大师,“大师尽管开条件,这四海之内,本官目极之地,大师想要什么,皆能为你寻来。”
“季大人好大的口气啊。”
皈宁大师眉眼难得弯了弯,却又很快恢复常态,“贫僧与储寇二家并未结怨,只是这些年大觉寺内这些年,勾当见得实在太多。”
皈宁大师这话点醒了尚在思考的季无虞。
太多勾当。
看来那位文秀小姐次次礼佛摆那般大的阵仗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所以上次不是恰好,而是,原本如此。”
皈宁大师点了点头,季无虞不由得哑笑。
“那大师是想……”
“请季大人,”皈宁大师顿了顿,将刚满上的茶推到季无虞面前,隔着袅袅雾气,他语气冰冷,
“千万别放过。”
…………
温眠眠一路没说话,一向贪食的她连皈宁大师准备的糕点都没吃几口,直到出了大觉寺,走下第一级台阶,她身子虚浮,踉跄了一下。
季无虞稳稳地扶住了她,转而笑道:“眠眠,是被吓到了吗?”
温眠眠没有看她,而且呆在原地望着面前见不着底的台阶。
一路蜿蜒而下。
她此刻才忽然明白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季姐姐,我没有被吓到。”
温眠眠的眼中满是季无虞的倒影,诚如此时心中,尽是季无虞。
“我只是实在担忧你。”
“嗯?”季无虞一笑,“有什么好担忧的?”
季无虞对温眠眠几乎是知无不言,唯独有关自己,总是若她不刻意问,便也不刻意说。
她心里清楚,温眠眠惦记自己,也唯恐她为自己伤了神。
温眠眠拉过季无虞的手,眼眶又红了,“朝堂凶险,我今日才切实知了姐姐前方并非坦途。”
季无虞心中微微一暖,勾了勾嘴角,揽过她。
“没事啦!”季无虞大咧咧一笑,“你姐姐能着呢,一点都不在怕的。”
温眠眠眉目间哀愁不减,只轻叹一口气,道:“我当然知道季姐姐这心便和顽石般,拗得……眠眠只是希望姐姐所求,皆所得。”
因着她这话,季无虞眼底颜色晦暗不明,她抚了抚温眠眠的碎发,“姐姐想要的,当然都会得到。”
也一定会得到。
温眠眠的眼神不知为何,比起担忧,又多了几分别的情绪,季无虞挑了挑眉,温眠眠便拉过季无虞的手,说道:
“季姐姐,我可真羡慕你。”
季无虞一愣。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可太多了。”温眠眠不假思索地开始一一枚举,“你长得好看,又那般聪慧,最重要的,你好像想做什么都愿意去做,做什么都做得特别好。”
温眠眠是才女,夸人亦从不吝啬于那些华丽的辞藻,可偏就是这般干净的大白话,季无虞眼中浮现了一抹温柔。
“可是眠眠很厉害呀。”季无虞笑道,“雅会一诗响郅都,这般有才气?还有什么好羡慕旁的人。”
“那些虚名……也不过只是赖得我爹爹才加在我身上的。”温眠眠的脸徒然结了几片愁云,“而且我身是女子,总觉得要做什么都阻碍重重,而姐姐……”
温眠眠说着说着眉毛就皱起来了。
“姐姐便好似,完全不会怕一般。”
怕?
季无虞听到这个字时,睫毛微微颤了颤。
“我当然也有所畏之事,所惧之物,只是你说的那些……”季无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们想使我畏惧,可我偏不愿他们得意。”
温眠眠眼神躲闪,几分惊吓之余,嘴上冷不丁地忽而来了一句,“姐姐方才说,想要的,都会得到,那……那位王爷也是吗?”
季无虞半了好一拍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王爷”便是祁言。
忍不住轻笑一声,挑了挑眉,“是淮济吧。”
“姐姐!”
一眼被季无虞看出心思的温眠眠直接恼了一句,她松了季无虞的手,在一旁扯着自个袖子,俨然一派羞态。
季无虞望着眉宇间有几分苦恼状的温眠眠,眸中闪过几分无奈,她上前几步,重新拉过温眠眠的手,紧盯着她,郑重其事地说道:
“可是眠眠啊,情爱可不是人生的全部。”
温眠眠有几分发愣。
“我与他呢,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季无虞没由来地想到了自己在沅水的时日。
那时她与祁言几乎整整三年都在冷着,自己又是新官上任,身上担子总不见得轻的。
心是照样堵着,手上的工作却也是没个停的。
这是季无虞的抉择。
“什么……意思?”
…………
“什么意思?”
祁言黑着脸,听季无虞说完。
季无虞瞧他那样,就知道祁言是又开始乱吃一通醋了。
她才不惯着。
季无虞拈了支毛笔,上头只蘸了用来洗墨的清水,她用笔点了点祁言的鼻尖,水珠滑落下来,
“字面意思。”
祁言知道她这性子,气给憋了下去,又忍不住伸手想去夺了她的笔。
季无虞先一步抬了手。
两人手掌,也不过便相差个几寸。
祁言顺势握住了她的腕子。
季无虞挑衅似地昂了昂下颚。
祁言欺身上来,将方才还嚣张的狐狸困于方寸。
季无虞踢了他一脚,“干嘛?”
“干嘛?”祁言轻笑,眼中危险毕露,直接夺了她手头的笔,往桌案上的砚台中随意比划两下。
季无虞看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嗤笑两声,满不在乎似地逗他道:“古人先刻其面,以墨窒之,是为黥刑。王爷这是要罚我什么?”
“我罚你什么?”祁言在季无虞因着方才的撕扯而裸露的锁骨处勾了几笔,这突如其来的凉意使得她忍不住抖了两下。
祁言顿了笔,勾了勾唇,
“罚你从不愿将我放在第一位?”
季无虞一手直接抢过祁言的手中的笔,扔了出去,另一手则抚着他的臂膀。
这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祁言连打岔的余地都没有。
“我说王爷。”
季无虞语气多少有几分无奈,“这若换你来选,你只怕比我还决绝呢。”
“是江山,还是美人?”祁言低声笑了,“夫人觉得我会选什么?”
“我不是美人,你看中的,也未必是江山。”
季无虞将他推开,起身坐了起来,
“临弈,你我心知肚明,这样试探没有意义。”
祁言单挑了挑眉,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那说正事,今日你去拜访皈宁大师,可是为了储寇二家的事情?”
“这么快便猜着了。”
季无虞似还有些讶异。
“睚眦必报……”祁言轻笑一声,“这点夫人倒是和为夫很像。”
季无虞就知道他正经不过片刻,便自己把话题绕了回来,
“其实没做什么,只是若真落不得好,那也是储佑嵩与寇德斯自己种的因,报应罢了。”
“他二人做了什么?”祁言眸色一冷。
“你不应比我更清楚些吗?”季无虞点了点桌子,“那份名单,祁临弈你藏的东西,倒是比我想得多些。”
“嗯?”祁言勾了勾唇。
“所以,为什么一直不下手?”
祁言一怔。
“如若你愿意……那群人只怕是连站在朝廷上说话的可能都没有。”季无虞讥诮一笑,“可他们如今,竟敢公然与之叫板?”
“祁临弈,你什么时候这般仁慈了?”
“只是,时机不当。”祁言神情复杂,解释也多少显得有几分苍白,“世族势力根深蒂固,直接祓除,恐惹朝野动荡。”
“所以是,朝廷需要?”
祁言没有说话。
季无虞实在忍不住便笑出了声,“朝廷或许真的需要吧,只是我在江南的时候,百姓可未必需要……祁临弈,你胆子什么时候和猫似的?”
祁言一声长叹后,拉过季无虞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眉妩,这个位置不是这般好坐的。”
季无虞仰面看去,眼中唯有坚定,
“我只知能打江山定天下,是民心,而非世族。”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王爷,大人,白缨。”
祁言看了季无虞一眼,她点了点头。
“进。”
白缨对于季无虞的存在本身自是并不惊讶,只是看到季无虞的一刹那,眼神却藏不住似的错愕了片刻。
“什么事?”
“陛下唤您过去一趟。”
祁言下意识地看向季无虞,却见她一脸茫然,似乎还在想方才白缨瞧见自己时的眼神。
他心里了然,嘴上却半点没沾地试探性问道:“那我走咯?”
“走便走,我还能拦你不成?”
想不出所以然的季无虞皱着眉,心安理得地将这无名火撒到了祁言的身上。
直到他紧皱着眉头又被季无虞猛瞪了一眼,祁言便与白缨一前一后出了栖梧宫。
离去前,季无虞在铜镜前整理着装,却径直瞧见自个锁骨上,赫然一个黑乎乎的“言”字。
季无虞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根本便不是什么无名火。
这矛头有名有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