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章和太子?”
季无虞有些震惊,但同时有种稍稍窃喜。
如若自己的生父不是章和,那这些天她在心里兀自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
“当然不是!”
丘独苏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你母亲和章和,确有一段情,但……”丘独苏顿了一下,“无疾而终了。”
丘独苏此刻的表情并不好看,季无虞大着胆子问道:“那我父亲……是谁?”
“长绥王世子,沈长风。”
“啊?”
“景祐二十五年,你娘本能如愿参加科举,谁知在殿试的前夕女子身份暴露……陛下当时很生气,意图治其欺君之罪,但殿下对你娘痴心一片,请奏陛下宽免你娘,以及……要娶其为妃。”
季无虞愣了片刻,又道:“我娘该是拒绝了吧。”
丘独苏点了点头。
…………
东宫要纳新妃,依照旧例后宫诸娘娘是要掌掌眼的,季瑾淑在宫里嬷嬷的指引下到了陈皇后所住的长乐宫。
今日后宫里的人来得都很齐,大抵是都想见见这位女扮男装入国子监,还是太学四杰之首的季姑娘。
季瑾淑相貌端正,众娘娘刚一见了都很开心,直到她朝陈皇后行了男子礼。
陈皇后有些尴尬,只是当着面来指责人家礼仪不到位似乎……又没那般体面,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她落座了。
手里还抱着个小皇子的淑妃开口了,“本宫听说季姑娘家是经商为生。”
“回娘娘,是的。”
陈皇后闻言,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而祁序堂堂东宫太子,要娶一商人之女为妻,最重要的是,这陛下竟然还真给答应了?
向来奉行着“以夫为天”的陈皇后,却也忍不住去紫宸宫向陛下来讨个说法。
却被楚顺帝拉去了东宫,见着了手上缠着绷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祁序。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楚顺帝指着祁序的手都在发抖,“为了一介女子他竟以死相逼!朕免季瑾淑的欺君之罪已经在看在你的面子上了!你!得寸进尺!”
陈皇后赶紧跪了下来,哭得泪眼婆娑。
最后的结果却终究还是顺帝夫妇俩妥协了,只说是等风波平息下来再娶她进东宫。
…………
“商人好啊,姑苏季家,那可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每年要上交国库的银子只怕都不少呢,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
应该是某个底下的妃子边拈着果干,边拿腔拿调地说道。
“丽贵嫔。”陈皇后斥了一声,“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非议太子。”
丽贵嫔懒洋洋地赔了也不是。
淑妃也出来打了圆场,抱着小皇子走到季瑾淑身边,“你瞧,小皇子很喜欢季姑娘呢。”
按照道理来说,季瑾淑或许该逗弄片刻孩子来表示自己的友善,可见着面前这个鼻涕横流的男娃娃,一种莫名的对于未来仿佛注定要成为一位抱孩子的妇人的恐惧感从季瑾淑的心底钻出。
并且围绕着她的身侧,而无处消散。
季瑾淑的笑容僵住了,她强撑着向陈皇后说道:“娘娘,我得回去。”
“诶?一会不是还要留姑娘下来用膳吗?”
“心领了,但……不用了。”
季瑾淑当即便拒绝,她行过礼后便跑了出去,只留下后宫诸人面面相觑。
季瑾淑刚一走出皇宫,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又仿佛要摔倒一般。
她上一次拥有这种恐惧感还是在十五岁及笄之后,来他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的父亲盘算着媒婆嘴中的名字所代表的金钱、地位以及权势,衡量着带着整个季家的好处,最后问季瑾淑,
“可有中意人?”
季瑾淑摇头,“我不想嫁人。”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母亲的话宛如平地惊雷般在耳边炸开。
季瑾淑再一次要倒了下来。
只是这次,有人扶起了她。
季瑾淑下意识地觉得是祁序,转过身却发现是沈长风。
“你、你怎么在这?”
沈长风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你今日要进宫,心里还是担心,想着从这个门等着总能见着你。”
季瑾淑借着沈长风的臂力,终于是站稳了,可她不知该回些什么,只能报以沉默。
“殿下还在东宫养伤,不能来陪你,我送你回去吧。”
“回哪儿去?”
季瑾淑鼻头猛然一酸。
她被取消殿试资格后,自然也不能再住在国子监,便临时找了间驿舍暂住。
沈长风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我爹还在西塞,沈府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住,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小憩一下。”
季瑾淑点了点头。
沈长风抱她上了自己的马,最后带她到了沈府的一处空房里。
推门而入,与季瑾淑所想的灰尘飞扬不同,干净整洁,好似……
“前段时日叫人特意打算了,没想到你自己找了地方住,现在也不算可惜了。”
季瑾淑忍不住轻笑一声。
“温美?也问过我要不要住他那。”
“你拒绝了?”
季瑾淑此时已经坐到了床上,闻言点点头,不知在指向什么似地轻笑一声,“别忘了,我们季家可有的是钱,在这郅都还不至于落不下脚。”
沈长风半蹲了下来,帮季瑾淑脱鞋子。
季瑾淑下意识想要收回脚被沈长风直接给摁住了,还理所应当地说道:“你刚摔了跤,不方便。”
季瑾淑没再挣扎,沈长风便将她两只脚都脱了鞋子放到床上,又去外头捣鼓了半天,拿了些药抹在手上,在她脚踝处揉了好几下。
季瑾淑看着沈长风的发旋,又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
沈长风却先一步开口了。
“都要嫁人是大姑娘了,还这般不小心。”
他这话说来有些苦涩,仿佛是亲自造了把刀往自己心上捅,抬了头望着神情复杂的季瑾淑,喉间忍不住一涩,又道:“你……不开心吗?”
“我应该不会和他成亲。”
“为什么?”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来郅都吗?”
“什么?”沈长风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季瑾淑徒然要这般问,“我记得咱们在映雪山庄时你说是想要看看国子监和江南的学堂,有什么不同。”
“是,但不仅仅是。”季瑾淑轻笑一声,“其实当时我在……逃婚?”
“啊?”沈长风眼睛瞪大了,“和……谁啊?”
“具体官职不记得了,总之是一个八品官的孩子,和你们肯定比不了,但对于一个最末等的商人之女来说,或许确实是最不错的选择。”
“既然是最不错的选择……”
“最不错”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沈长风问道:“那为什么要逃?”
“我闲得无聊偷偷去了一趟他家。”季瑾淑给了一个极为荒诞的理由,“他家那院子还没我房间大呢。”
“啊?”
“我只是一想到自己今后大半辈子要被困在那样一个小院里,便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我逃来了郅都。”季瑾淑说完又陷入沉思,嘴里喃喃道,“只是好像,我现在又要进入另一座笼子了。”
“那为什么是应该呢?”沈长风问道,“如果这么不想被困住,为什么今日还是会进宫?”
“因为我确实……”季瑾淑脸上只有痛苦,“很喜欢他。”
沈长风的心在这瞬间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喜欢”二字原来可以那么锋利,便如刀刃一般。
疼得他眼有些发酸。
“所以你会为了他,走进这座笼子?”
“我不会。”季瑾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呢,你想要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呢?”
“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季瑾淑脸冷了下来,“从小我爹请来的嬷嬷都会来教我什么三从四德,可我从来都不觉得那该是我奉为圭臬的东西。”
“前几日阿序曾与我聊过,其实我觉得他说的,或许也有道理。如若我嫁予他,待有朝一日他登大宝,或许我这个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女人也可以借此一展宏图,只是……”季瑾淑冷笑了一声,“我已经失去了堂堂正正在朝为官的资格,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再被冠以他人之姓。”
“所以你打算今后……”
“我已经写信给我爹了,我打算离开郅都。”季瑾淑的面色柔和了下来,她含着笑,说道,“沈长风,我们或许该道别了。”
沈长风已经完全明白了季瑾淑的意思,而他自然也不会因自己的一己私欲来阻止季瑾淑。
于是沈长风笑得极灿烂,他道:“还没到那时候呢。”
“什么?”
“因为我刚刚打算,和你一起走。”
…………
“那后来……”季无虞有些怅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季瑾淑拒婚殿下,顺帝勃然大怒,她为了不连累家人,选择与季家斩断关系,至于你娘……殿下最终还是保下了她。”
季无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是感慨一句,“太子对我娘还真是……痴心一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丘独苏轻笑了一声,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或许他这一生,便是因为季瑾淑而改变的。
“不过我娘那么不想成亲,最后又是怎么有的我?”季无虞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是和……长绥王世子?”
“其实我觉得,你母亲一开始或许本不想留下你,毕竟她和沈长风,一直都没有成亲,只是……变故太大了。”
丘独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当时她从风波中脱身,和沈长风一起游历四方,那几年郅都巨变,太子被废,顺帝驾崩,五皇子登基,再然后便是朝元四年,朝翊长公主联合长绥王造反,沈长风意外得知了此事回了郅都,而你母亲则回了吴县,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的你。”
季无虞明白了。
长绥王、朝翊长公主、章和太子……
无论是牵涉其中的哪儿个谁,在那一场政变后都成了不可说的名字,而自己大概是季瑾淑如梦般的那段时日,唯一存在的凭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