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山下闹市。
笛飞声站定在一酒楼门前,看了眼门头的招牌。
在他闭关前,这座楼名为‘望春楼’,是李相夷最喜欢的一间茶馆,闲来无事便会到这里听书,但现在那牌匾上却写着‘一品阁’三字。
自竹苑便开始拧起的剑眉不见半分舒展,从他醒来到现在,周围的一切处处透着诡异。若不是颅内隐隐作痛,他都要怀疑这是场梦了。
“客官想吃点儿什么?”
笛飞声思绪回拢,看了眼小二,“一盒梨花酥。”
“哟,您说的这东西小的没听过,能不能做出来,等小的问下后厨再给您回话。”小二小跑着去了趟后厨,告诉他:“梨花酥只有之前的老师傅会做,十年前我们老板盘下这家店,那老师傅跟着上一位老板走了,所以客官您看……不然点点儿别的?”
笛飞声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眼底一片惊愕之色,抓着小二的领子,“十年前?”
小二声音颤颤:“是……是啊……”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惊呼:“这人是金鸳盟的大魔头笛飞声!我之前见过他,大家快把他围起来!”
笛飞声的名号自他一路打上万人册,便一直流传民间,只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能治小儿夜啼。听到武林大魔头的名号,楼上楼下登时乱作一团,争相逃命。
有人跑到街上扯着嗓子大喊:“金鸳盟的魔头杀人啦——”
楼外人影轰乱,楼内剩下两个江湖人从二楼一跃而下,剑指笛飞声。
“十年前李相夷死在你这魔头手中,我兄弟二人曾受他恩惠,今日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为李门主报仇!”
笛飞声丢开小二,一手点了说话那人的穴道,又一脚踹开另一个举剑刺向他的人。
“你刚刚说,李相夷十年前死在我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笛飞声厉声问道。
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人冷哼一声,“十年前李门主与你东海一战葬身东海,你这魔头不过侥幸活了下来,何必明知故问!”
十年前……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阵阴云密布下的刀光剑影,笛飞声看到自己用刀将李相夷钉在船板上!还有李相夷看向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是憎恨。
他瞳孔骤然紧缩,真的是他……是他杀了李相夷!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会杀李相夷?
尖锐的疼痛遍布整个颅腔,耳边是冗长的刺耳鸣响,鸣响中笛飞声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心脏像是要破胸而出。
那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李相夷有多大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怎么可能会死?!
体内真气不受控地暴走,大脑如锥刺斧凿般痛,笛飞声抬手按上半边儿脑袋,难受得阖上了双眸。
原本摔在地上那人见状,倏地按地起身,举剑冲向卸了防备的笛飞声。
笛飞声猛地一睁眼,一掌直击偷袭之人的胸膛。
他按着头跑出酒楼,在已然空荡的大街上摇摇晃晃。
李相夷不可能会死,他要去找他。
忽然,一张布告纸被风吹到脚边。笛飞声不经意间垂眸,瞥见布告上的人像竟和李相夷有三分相似。
他忍着头痛捡起布告纸,上书‘破刃榜’,又言此人叫李莲花,勾结金鸳盟十恶不赦,凡武林正道人士皆可捉拿。
“李莲花……”
笛飞声舌尖儿滚过上颚,脑袋里快速闪过一些零碎画面,在那些画面中,他唤李莲花作李相夷。
李莲花就是李相夷!李相夷果然没死,他后知后觉,李相夷有危险!
他并不知晓李相夷的位置,路上耽搁了一个时辰,还是无意中听到有人说百川院的人去小远城抓在逃人犯,他才能及时救下李莲花。
山洞前,笛飞声将摇摇欲坠的李莲花揽入怀中,锐利的眼神刮过云彼丘一众人等。
这些人里边儿有不少是四顾门的人,从前看在他们追随李相夷的份儿上,就算有四顾门的人打上门来,他也会手下留情。
可是今日他不打算再手软了,笛飞声看了眼气息奄奄的李莲花,目光森冷盯向对面,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该死。
正要大开杀戒,感受到怀中人轻轻拽了下他胸前的衣服。
笛飞声垂首看着眼帘翕动的李莲花,听到怀中人虚弱无力的请求:“别杀他们……带我……离开这儿……”
“好。”笛飞声应道,李相夷总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杀了魔头!为前门主报仇!”云彼丘长剑指向笛飞声,身后众人得令一拥而上。
笛飞声一掌掀翻三五人,他右手一挥,困住方多病的四人都捂着肩倒了下去。
“李莲花!”少年神色焦急朝他和李莲花跑来。
笛飞声不记得眼前的少年是谁,但他来此处之前,只有这个被抓的少年将李莲花护在身后。
“你扶好他。”他将李莲花交给方多病,一人阻挡数十人。
不足一刻钟,那些对他们持刀剑相向的人便都倒在了地上,有的伤了脚,有的伤了手,冲在最前头的云彼丘受伤最为严重,两手两脚都带上了伤不说,心肺还中了一掌,呕血不止。
笛飞声将李莲花从方多病怀里捞出来,打横抱起就走。
“哎,你……”方多病心知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擦了把沾了满下巴的血,跟了上去。
笛飞声从来不知,一个人可以这样轻,好像只剩下了一副骨头,瘦得膈人。
可在他的记忆里,李相夷虽称不上健壮,但也不会瘦弱至此。
将李相夷钉在船坊上的画面一闪而过,笛飞声脚步顿住,果真是因为他吗……他愣愣注视着脸上毫无血色的李莲花,心头猛地颤了一下,李相夷变成这样是因为他……
“方多病!”
方多病回头,正看到驾楼而至的苏小慵。
他从不知为何僵在原地的笛飞声手中抱过李莲花,跑向莲花楼。左肩的剑伤受到牵扯,汩汩地往外冒血,将衣服洇湿了一大片。
“吁~”苏小慵驾停莲花楼,对方多病道:“快上来,我带你们去找我师兄!”
方多病快步将人平放在榻上,刚盖好被子,便听到李莲花细弱蚊蝇的声音:“冷……好冷……”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还没掖好被角,就见李莲花面色痛苦地蜷起身子,浑身都在颤抖。
“莲花!”
方多病俯身,恰好看到顺着经络爬上李莲花脖颈的黑紫。
他扒开李莲花的衣领,白皙的胸膛上面全部都是骇人的黑紫色。还未及多想,榻上的人‘噗’地吐出一口血,停止了颤抖。
方多病大脑蓦地一白。
“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被随后上楼的笛飞声推倒在地,吓傻了一般呆望着笛飞声为李莲花运功疗伤。
一行人来到二十里外的露台山,苏小慵将人带进了关河梦的药庐。
“他体内的毒已积存多年,反复发作伤了根基,本就时日无多,此番胸肺又受到重创,就算醒来恐怕也只剩下一个月可活。”关河梦诊过脉后,如实说道。
方多病肩膀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这时已是面色惨白,他抓着关河梦的胳膊,声音急切:“关神医,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方某绝不食言!”
“婚宴那日我便为他把过脉,回来后遍翻医书古籍,奈何怎么也找不到与他脉象吻合的药物。”关河梦面露难色,坦言道:“关某才疏学浅,诊断不出李公子是中了哪种毒,配不出解药,只能暂缓他的痛苦。”
他又道:“若能找出他身上的毒出自何人之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就是不知制毒之人是否尚在人世……”
方多病如遭雷劈,望着恍如安睡的李莲花,眼泪刷然从眼眶中滚落。
他在想,李莲花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之前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又责怪自己,日日缠在李莲花身边,怎么就没有发现李莲花是中毒呢?怎么就信了他说是心疾的话呢?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李莲花中了毒,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李莲花昏迷不醒,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方多病擦掉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关河梦都诊不出的毒,来历定然不同寻常,只要知道李莲花中的什么毒,就不难找出制毒之人。
最有可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当属四顾门的旧人,但若是去问,李莲花的身份就会暴露。
除了他们,还有谁呢?
方多病愁眉不展,几乎快想破了脑袋,才又想起一人来。李莲花曾和他说过,他和普渡寺的无了方丈是旧识。
他听闻无了方丈出家前是位江湖郎中,兴许……兴许无了方丈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你失血太多了,需要包扎。”
方多病抬手拒绝关河梦的提议,转身捂着肩膀便往外走。鲜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连成一条蜿蜒的红线。
“你这样恐怕连院子都出不了,”一直缄默不言的笛飞声在他身后开口问道:“告诉我,你要去找谁?”
方多病看了眼肩上的伤,又看向仿佛和他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的院门,嗓音有些沙哑:“普渡寺,无了方丈。”
笛飞声抵达普渡寺时天色已暗,寺庙大门紧闭,他飞身一跃便进入了寺内,顺利摸到了无了的禅房。
他推门而入时,无了正闭着眼睛禅定。
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并不见丝毫惊慌,淡定地道:“笛施主来此所为何事啊?”
“你认得我?”笛飞声问。
老和尚睁开眼,“一面之缘罢了。”
笛飞声的确来过普渡寺,不过对无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试探性地问:“十年前是你救了李相夷?”
无了轻轻点了下头。
笛飞声直接切入主题:“大师可知李相夷究竟中的什么毒?出自何人之手?”对无了的称谓和寻常香客一般无二。
无了起身,并未看向笛飞声,手上捻过一颗又一颗佛珠,用他那苍老的声音道:“碧茶之毒,乃是药魔所制。”
“药魔……”笛飞声愣了一瞬,李相夷中的毒和金鸳盟有关。
这一天下来,他已大致拼凑出了十年前的事情经过。他在向李相夷道别后的那次闭关中出了岔子,约莫是走火入魔了,出关后和李相夷在东海打了一架,李相夷不慎中毒身受重伤,跌入东海了无音讯,后被无了所救。
“当年,李施主曾从寺里求了一道平安符,说是为心上人所求,”无了看了眼笛飞声,“那日你来寻他,老衲看到他把平安符给了你。”
笛飞声垂首看向腰间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刀,刀柄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金轮,平安符就被他装在那里面。
“是我有负于他,”笛飞声涩声道,“当年我闭关走火入魔,忘记了和他的许多事。”
无了捻着佛珠的手戛然停止,短暂的寂静后,道了句:“原来如此。”
他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真是天意弄人呐。”
“老衲找到李施主时,他浑身是血,只留有一口气。”无了似是想起什么,双手合十道:“那孩子一出生便是个死胎,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什么孩子?”笛飞声神情凝重眼神困惑,能让他把李相夷和孩子联系起来的只有一件事,那颗能让男人生孩子的药。
他眼瞳震颤,莫非这和尚口中的孩子是……
“老衲救下李施主时,他腹中的胎儿已经七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