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冯玉娆开口,徐已陌又接着说道:“小时候,阿娘走到何处都将我带在身侧,只因怕我闹腾影响到……我那温书习字准备科考的父亲。”
“若不是他在我阿娘死后不过月余便迫不及待另娶新人,若不是我偷偷跑去娘亲的坟头祭拜、回来被关在门外……又怎知,又怎知……他竟是那等的禽兽不如!”
“你相信吗?这世上竟会有为了得到名声地位、为了私吞家产、不惜处心积虑毁去妻子清白,让她永生永世背上不堪骂名,还要将她活活折磨致死的畜生!”
徐已陌笑着,却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抓住被褥,眸中溢出的水雾朦胧了一片猩红。
“徐已陌……”冯玉娆看他痛苦,额上的青筋暴起,深怕他伤了自己,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可若是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对刚有好转的身体有害无利。
传言中徐已陌的母亲因服用过量助兴的药物,之后在被捉|奸在床时就已经气绝身亡。
但方才徐已陌又说是去他娘亲的坟头祭拜回来被关在门外、而后才发现母亲被父亲折磨致死,那岂不是说……
正在冯玉娆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徐已陌,你是说,你娘亲当时……还活着?”
许是生了病想要找人倾诉,又许是将一切压在心中太久,太沉,徐已陌再也抑制不住……
“是。若不是那日……我听到娘亲凄厉的哭声,循声而去……我又怎知,原来什么撒银寻欢、买院子养姘头,不堪放|荡,全是他的一手策划!”
冯玉娆闻言瞪大了瞳眸,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声:“你是说……”
“呵~想不到吧?那个受众人追捧、被大家尊敬的乡绅老爷,为了得到徐府偌大的家产,不惜一步步设计诓骗我娘,毁她名节还不肯放过她,还要将她关在地牢下活活折磨致死!”
徐已陌抓着被子的手骨节高耸,青筋毕现,脉络鼓动。
眸中的水雾凝结成冰,又被炙烤成珠,滚烫滑落。
“徐已陌,你是如何发觉的?”冯玉娆并不是想要挖别人的痛处,只是现下若不引导徐已陌将积压太久的情绪发泄出来,再让他憋回去恐怕早晚会把他逼疯。
徐已陌眸光落于冯玉娆的脸上,视线渐渐涣散,忆起那段不堪回顾的往事……
徐已陌从出生起便一直就是他的娘亲带着,和娘亲的感情深厚,反而和乡绅老爷没有多少感情。
在偌大的乡绅府,失去了娘亲的他仿如也失去了父亲。
加之娘亲死后不过月余便有新妇进府,谁还记得他这个荡|妇生的小贱种!
一瞬间徐已陌如无父无母的弃儿,无人问津,无人关爱。任人欺辱,任人打骂。
孤苦无助的他时常去到曾经将他捧在手心呵护的娘亲的坟前哭诉,可陪伴他的,却只剩下冷冰冰的孤坟一座。废土一堆。
出府容易,回府难。
被关在门外时日久了,进不去家门的他开始游走在母亲走过的地方,想找寻一丝丝娘亲残留下的气息和温度。
不知不觉的,他来到娘亲被捉|奸的那个院子,那间房间,那个角落。
只有这栋废弃的院子没有被那个表面慈爱的新妇抢夺,也只有这间屋子,还残留着属于娘亲的气息。
只有在这里,他闻着娘亲的气息才能睡得安稳。
才能再梦到娘亲。
梦里,娘亲或将他抱在怀中,或放坐在凳子上,或牵着小手,或教他读书习字,或给他喂食……总之,他与娘亲从不曾有一刻的分开。
一帧一帧,都是母亲温柔慈爱,儿子幸福欢乐的画面。
那日,因怀有身孕的继母不小心踩滑,便诬赖是他调皮绊的,不过六岁多的他被乡绅绑起来狠狠虐打了一番。
他拖着满身的伤来到娘亲的坟前哭诉,告诉娘亲府里的人都在欺负他,打骂他。
他想要娘亲回来,可冰冷废土下无人能回答他。
他伤心绝望,质问娘亲为何要抛下他,为何不要他!
回去后他又一次被关在了门外。
无处可去的他又来到永远留下了娘亲的那个院子。
疲累的他拖着满身的伤瑟缩在角落睡去。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梦到娘亲慈爱的脸庞,温柔的话语。
而是梦到娘亲满身血污,狰狞的伤痕,痛苦的喊叫。
“啊……娘!”他从噩梦中惊醒,坐在角落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冷汗涔涔。
屋里漆黑一片,可这里的一切他都太过熟悉了。
黑暗中,他望向前方根本看不见的床榻的位置,双手环抱着自己小小的身板,无助的抽噎起来。
暗夜里,人的感官听觉总是格外的灵敏。
忽然,抽噎不止的徐已陌突然停了下来,竖起了耳朵……果然,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小小的他原本是害怕的,可那惨叫声陌生中透着熟悉,好似娘亲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循着声音而去……
当他循着声音找到暗室,竟发现这院子下竟是一个地牢,而地牢中还绑着一人。
哪怕此时那人长发披散遮住了脸,身上脏污不堪,但自出生起就一直不曾离开过娘亲的徐已陌一眼便认出那是疼爱他的娘亲,曾经的徐府小姐。
他的娘亲还活着?他的娘亲没有死!徐已陌别提有多欣喜。
可还不待他欣喜一刻,张口就要喊出声的“阿娘”便哽在了喉咙。
因为他的娘亲……如同摊开固定起来晾晒的酱鸭腊兔一般,四肢被展开牢牢绑在了架子上。
唯一不同的、是酱鸭腊兔是一遍遍轻轻往上刷着腌料上色。而他的娘亲,却是被一鞭鞭狠狠地无情抽打。
娘亲身上破败不堪的衣裳下露出来的新旧交替的鞭痕已经见了骨,衣裳也早已被鲜血染成了发灰的褐色,凝成硬邦邦的块状。
而执鞭之人,正是他那个外人口中被发妻欺辱的老实可怜的爹爹!
“啊!”徐已陌看着他爹又是一鞭落下,娘亲被打得晕死了过去。
他爹将鞭子扔在地上,转身去舀起一瓢瓢掺了盐的热水就往他娘亲身上淋。
热水软化凝血,盐水进入伤口,徐已陌的娘亲硬生生从昏厥中疼醒过来。
见他娘亲醒来,徐已陌的父亲将水瓢扔回桶里,回身一把将他娘亲散乱的头发用力往后拽起,迫使她看着他。
娘亲被迫抬脸,徐已陌见状吓得不轻,只见娘亲的脸如同枯骨上蒙了一张皮,瘦的吓人。
若不是深陷的眼眶里那双浑浊的黑眸闪过一瞬的清明,他都害怕娘亲早已经被爹爹折磨成一具干|尸了。
“阿娘……” 徐已陌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哭着就要上前。
他娘却突然用尽全力大喝起来,“李砚,我爱你敬你、给你请先生教学,送你走仕途,到底哪一处对不住你,你为何要这般设计诬陷于我?”
徐已陌忽被那一声暴喝震得呆在原地,也忘了要将捂住嘴的手掰开。
“我呸,一想到你用被裴家残疾污了的身子来伺候我就让我作呕。还说敬我爱我,谁给你的脸?”徐已陌的父亲说着将他母亲的头发又用力往后扯。
徐已陌的娘亲厉声质问:“你嫌我的身子恶心,当初为何还要娶我?难道我被骗婚错嫁给裴家残疾、被逼迫生下孩儿,不是你在背地里设计的吗?”
徐已陌的父亲肆无忌惮,“我若不设计,你高高在上的乡绅徐府小姐会看上我这个小小的花匠吗?”
“可我已经嫁与你了,待我爹爹百年之后徐家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你为何几年都等不及要害死我爹,还要这般毁我清誉?”徐已陌的娘亲恨声发问。
“我也以为只要你爹死了那些便都会是我的!可你爹死了我才发现,什么叫都是我们的?”
徐已陌的父亲突然发狂,“就连那小贱种都得跟你姓徐,你们徐家的哪一样是我这个赘婿的?哪一样会落到我李砚的头上?那是徐郴的!全部都是徐郴的!”
徐已陌的母亲银牙咬碎:“所以,你为了能早日名正言顺地将我徐家家产占为己有,才不惜造谣我的名声,迫不及待给我下药毁我名节。李砚,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会不得好死的。”
徐已陌的父亲见这个他曾经仰望的小姐此刻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却无法做到,只觉心下一阵畅快。
他用力将拽着的头发连通脑袋一起推甩出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软鞭,笑得阴森,“我不得好死?呵呵,你觉得先不得好死的人会是谁?”
说着扬起软鞭用尽全力一鞭鞭狠狠朝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的身上抽去。
“啊……啊……”徐已陌的娘亲方才与之对峙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早已叫不出声了,可她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哀求徐已陌的父亲,“你要如何对我我都认了,可是郴儿是你的血脉,求你,求你别伤害他。”
徐已陌的父亲却满是不屑,“呵,我的血脉?对,他是我的血脉,所以我将他的姓改回来了。不过……”
徐已陌的父亲突然变了音调,“身上流着你徐家血脉的贱种我不稀罕。不光不稀罕,我还要将他们全都除去。包括你留在裴家的那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就是要让你徐家后继无人,从此断子绝孙。”
徐已陌的母亲气急攻心呕出一口鲜血,悔恨的泪流了满面,“李砚……你……不得……好……好……死!”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徐已陌的父亲说着他的所作所为,又狠狠挥动着软鞭!
可此时母亲早已没了气息。
“娘亲……唔唔……”徐已陌想喊,可他的嘴被人紧紧捂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至地牢只剩下他们,他才得意挣脱跑上前抱住娘亲已经冰冷了的身体。
床上的人身体冷得厉害,不住的发着抖,冯玉娆忙唤着他,“徐已陌,徐已陌……”
四目相对,才发觉彼此都早已湿了面庞。
明明没有吃那碗剩下来的元宵,但从泥巴小院回到家中,冯玉娆的心口却一直闷闷的,就好似将那碗冷却的元宵吃了后全堵在心口上一般、凉幽幽又粘糊糊的,难受极了!
冯玉娆知晓这些时日大街小巷那些流言蜚语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也猜到关于前乡绅夫人那些言论也是被人扭曲的,可没想到事实竟会是那般!
难怪徐已陌会说出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