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陆独自走进此行下榻的酒店，回想起刚才陈成说的话，他面色如墨，在走廊里碰见一同出差的下属，对方见他如丧考妣的表情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北哥，出什么事了，咱这个项目黄了？”

江北陆回过神来，“没事，这么晚了你这是干嘛去？”

对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给我女朋友买特产去了，她看网上说这家好吃，非让我去买，排好长的队，麻烦死了......”他嘴里说着抱怨，脸上却是甜蜜一笑，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不过是幸福的小烦恼。

江北陆心里堵得慌，本就因为陈成那番话怀疑自己将来坎坷追爱路的心情更是郁结，不过还是问了句，“你说的这家店是在哪，回头我也去买点。”

“北哥也爱吃甜食吗，回头我把地址发你微信。”

江北陆想起某个一直今晚在他脑子里蹦跶、嗜甜的人，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的房间，江北陆泡了个澡。

躺在浴缸里，纷乱的思绪如麻绳般不断缠绕，江北陆沉沉地吐了口气。

陈成说，上学的时候，有个男生向颜未表白，被婉拒后不甘心，开始跟踪颜未上下学，偷偷私藏颜未弄丢的橡皮、没水的笔芯、写完的草稿本。被颜未发现后恼羞成怒，竟然倒打一耙反过来说颜未是同性恋，还把他做过的那些恶心事安到颜未头上，甚至模仿颜未的笔迹写了几篇不堪入目的情书造谣颜未骚扰他。

后来真相大白，那个男生转学走了，同学们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同情颜未但他本人不谈及此，大家也不好再在他面前说什么。

没想到没过多久，颜未竟然不来上学了，既没有请假也未办任何休学手续，仿佛是单纯的旷课，但没有人相信品学兼优的他会旷课。

再后来就是高考，本来有望成为文科状元的颜未仍然没有出现。

毕业后，有人说在医院见到过颜未，似乎是精神科。于是便有传闻说颜未是被同性恋吓出了心理阴影，乃至连学都上不了。

陈成说到这里，露出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虽然没有给这件事下定论，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大家都觉得这个传闻的可信度很高。

当时听着，江北陆只想把那个造谣的人渣揪出来狠狠打一顿，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如今他的所作所为本质上和那个变态有什么区别。

假借各种看似正当的理由处心积虑地接近颜未，观察对方的作息规律制造漫不经心的偶遇，试探对方的喜好兴趣再针对性地投其所好。

从前那个阳光开朗、谦和有礼的颜未已经被他们这样的同性恋害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因为他的私心，再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吗？

明明周围是温暖的热水，江北陆却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湖之中。

*

高一开学不久，老师按身高排座位，于是颜未就坐到了江北陆的前桌。

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打拼不回家，而负责照顾江北陆的保姆是个结巴，因此江北陆跟她学着也有些口吃，随着逐渐长大，在学校语文老师的纠正下，这种情况稍微改善了一点，但由于父母的忽视，导致江北陆还是有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在大家都要面子的年纪，为了不让同学们知道自己的情况，江北陆选择了闭嘴。

沉默内向的孩子在学校里总是吃亏些，没有人愿意和江北陆玩，他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小说和电子游戏，好在父母并不会在这方面苛待他，反而变本加厉地用这些物质奖励补偿江北陆，孤单的江北陆日渐沉迷虚拟世界，久而久之就近视了。

在那个女生爱霸总男生爱耍酷的年代，江北陆的黑框眼镜和厚重齐刘海更是雪上加霜，加之他不爱说话，慢慢地就变成了同学们口中那个坐在教室后排角落的阴暗男同学。

而颜未则与江北陆完全相反，他像是小说里温柔的邻家哥哥，忠犬男二——至少班上的女生是这么形容的。

他成绩优秀，人缘也好，长得更是清秀俊朗，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热心帮助同学，很快就被大家选举为班长。

撇开个人因素不谈，颜未甚至拥有电视广告里的幸福家庭。

这样完美的人，江北陆根本不敢嫉妒，只有羡慕的份。

来请教问题的同学常常将颜未的座位围得水泄不通，占满了他每个课间，让他连打水和上厕所的空闲都没有，可颜未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给大家讲解。

这样的情况让江北陆都受到了影响，一次他想出去上厕所，但没人注意到他被堵在角落里，还是颜未出声让同学们给江北陆让一条过道。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产生交集，但江北陆心里没有太多波动，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他碰到的麻烦明明是颜未带来的，颜未理所应当解决。

后来，同为走读生的两人经常能碰见，准确来说是江北陆经常能坐在车里看到骑自行车回家的颜未，出了学校有一段几百米的单行道，大家又是同时放学的，江北陆总能看见颜未蹬着车，风吹起衣摆的背影。

早上就不怎么能碰到了，颜未总是比他早到学校许多，江北陆隐隐觉得有些遗憾，随后他又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江北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颜未的，总之，当他注意到这件事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停留在颜未身上再无法移开了。或许是前桌的颜未捡起自己橡皮含笑递过来的那个时刻，又或许是查纪律的学生会成员颜未在他迟到的早晨冲他眨眨眼让他赶紧进去的时刻。

这些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十分正常的举动不足以让江北陆对他情根深种，江北陆也只是对颜未多了几分好感。

毕竟在校门口对方不但认出了他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还记得他的名字。

于是江北陆放任自己的视线隐蔽地、肆无忌惮地落在前排那个人身上。

对方穿着简单的夏季校服坐得笔直，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反倒显得人挺括，蓝白配色衬得那节裸露在外的手臂更白，江北陆撑着胳膊看着，任谁都想不到他藏在眼镜后的目光如此赤裸。

初秋的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江北陆看见颜未捂嘴打了个无声的喷嚏，随后把校服外套穿上了。江北陆轻轻啧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

浴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冷了，躺在里面的江北陆是被冻醒的，寒毛竖起，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迅速站起来裹上了浴巾。

坐到床上，江北陆拿过手机，上一条还是自己回的，颜未没有发消息过来，他的心沉下来。

又想起今天陈成说的话，江北陆一下冷静了，不再盯着手机，关灯躺下。

可不知是因为刚才在浴缸里睡了一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江北陆辗转反侧，闭眼数羊数到三千都没能睡着。

与颜未重逢的喜悦褪去后，他也常常疑惑为何对方性情大变，若非长相和名字一一对应，他恐怕很难把眼前人与记忆里的颜未划上等号。

如今知道了原因，他心里却没有真相大白恍然大悟的喜悦，而是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慌。

搬家过来的时候没考虑太多，想着温水煮青蛙也是好的，可现在，他却有些迟疑。

自己怀着不轨的心思，真的还要去接近这样脆弱的、已经受过伤害的颜未吗？

每一次身体靠近时颜未一瞬间的紧绷，两人独处时颜未言语间的不自然......这些他并非毫无觉察，只是自欺欺人地认为颜未目前只是和他不太熟悉，以后就好了，毕竟他印象里的颜未最擅交际，门口的保安大爷都喜欢他。

黑暗中，江北陆再一次打开了两人的聊天框。

蔚蔚跳上沙发，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甩在颜未脸上，躺着的人迷迷糊糊醒过来，刚睁开眼就被刺眼的灯光闪到。

吃过饭颜未就靠在沙发边玩手机，突然屋里一片漆黑，颜未打开附近WiFi列表看了一眼，发现是停电了，于是安下心，继续玩手机等来电，结果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手机已经电量告罄关机了。颜未双眼迷蒙，又回屋里睡去了。虽然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完成，但困意上头，还是明天再说吧。

因为睡太多了，颜未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摸索着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后，他终于想起来昨天忘记的事是什么。

*

发生改变是在第一次期中考之后，班主任让大家按排名换座位。

江北陆偏科严重，坐到了相对中间的位置，而颜未成绩名列前茅，自然坐进教室前几排，也坐在了江北陆的视野盲区。他们中间隔了大半个教室，几十个同学。

两个本就没有什么交集的人彻底断了联系。

颜未在学生会越来越忙，放学后还经常要留下来干活，因此江北陆也很少在回家路上看见他。

这很正常，江北陆想，他和颜未本就是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