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号那天晚上,江北陆发来他的航班消息。
颜未点开看了两遍,淮城航空HC1716,12月31号20:30到达。
淮城航空,这四个字扎在颜未心上,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八年前,父母就是坐淮航的飞机失事的……
颜未知道他现在这样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可当时的记忆太过痛苦,他现在连坐飞机都有心理阴影,叫他怎能不担心?
几个字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发出去。
[能不能改签一班?]
江北陆有些奇怪,问怎么了。
[是不是太晚了,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回来也行。]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颜未咬了咬唇,最后说到时候我会在出口等你的。
江北陆说好,但还是查了一下有没有更早的航班准备让助理改签。
两个城市之间的直飞航班不算特别多,更早的航班是在下午四点,时间不合适,遂作罢。
31号前一天晚上,颜未又是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里看不清画面,但颜未知道这是在机场。
这样的梦在过去的八年里经常重复,他不需要分辨就知道自己又被拉回了那个夏天。
周围全是哭喊声、议论声和新闻播报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只觉得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
再一睁眼,颜未看着天花板,足足用了一分钟才将自己从刚才纷乱的梦境中剥离。他揉揉眼睛准备起床,却看见自己指尖上的水。
这是,眼泪?
吃饭时颜未一直坐立难安,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有些发抖,平时最喜欢的私房菜外卖也食之无味。
时间越接近晚上,他就越心慌。
这一整天什么事都干不好,什么事都没干成,样样都不顺心,先是蔚蔚窜稀,紧接着六六又闯祸把他的汤碗撞翻,好不容易收拾完一屋子狼藉,他想喝点水,手一个没拿稳杯子也摔碎在地上。
时针指向五点半,江北陆发来消息。
[我已经上飞机了,准备起飞,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颜未勉强勾起唇角,回了个好字。
到了六点,本来还不是平常吃晚饭的时间,颜未却觉得有些饿。
他原本打算等晚上和江北陆一起吃晚饭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起得太早,还是上一顿没有吃好。
可他现在虽然饿,但没有食欲,也不知道该吃什么,最后只随便塞了几块饼干果腹。
七点钟,颜未该出门了,他提前叫好了车,司机刚给他打过电话说已经到楼下。
坐进车里,颜未打开航旅纵横。这是他这两天刚下载的软件,却像是不知道使用了多少遍一样熟练。
航班动态显示江北陆乘坐的HC1716早已起飞,屏幕上却弹出一个提示手机剩余电量不足20%,颜未明明记得他出门前半小时还把充电线插上了,随之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似乎没有打开插排的开关。
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已经来不及,颜未赶紧问司机借数据线充电。
可USB充电实在是缓慢,半天充不进1%,颜未索性锁了屏,把手机放在一旁。
窗外华灯初上,又因是跨年夜,街上热闹非凡。颜未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象待会儿就能见到江北陆,如果对方提出要抱他,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驶过繁华路段,窗外的路灯和人流都逐渐变得稀疏。车辆行驶在郊区的机场路上,灯影慢慢被一大片空旷的黑吞噬。
“今天挺冷的哈。”安静的车厢内,司机跟颜未搭话。
颜未淡淡地嗯了一声,司机也没再说话。
无尽的黑里,颜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发呆。
“小未,爸爸妈妈已经到国内了,马上要转机啦,给你带了礼物哦,下午放学回家就能见到我们啦。”
“小未,我们准备登机了,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今日,淮城航空公司HC5816航班执行首都机场至淮城机场任务……失事……现场搜救工作正在进行……暂未发现生命迹象……”
“5月23日下午,淮城航空公司HC5816航班执行首都机场至淮城机场任务……失联并坠毁……机上载有乘客123人,机组9人……向淮航HC5816航空器飞行事故遇难同胞默哀……”
“爸爸——妈妈——”
好吵……
“眼看着要高考了,父母没了,真可怜。”
好吵好吵……
“就是啊,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出这种事情。”
不要再说了……
“唉,真是造孽哦,那么好的一家人,小孩学习又好,听说有希望拿状元的哦?”
不要再说了!
“刚刚,淮城航空HC1716航班……遭遇左发故障……”
别说了别说了!
“好好好我关掉。”一声扭旋钮的声音之后,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头撞到玻璃窗上,颜未倏然清醒,听见司机的声音,他才发现他刚才喊了出来。
所以他最后听见的那是车上电台播报的声音……!
HC1716?那是江北陆的航班!
颜未连忙拿起手机打开航旅纵横,这趟航班的动态还没有显示异常,可他的心怎么都不能平静。
司机从后视镜看过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没事吧?”
颜未摇了摇头,又想起刚才听到的电台声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赶紧问司机:“你有没有听见刚才电台里说的什么?”
司机被他突然按在座椅上的手吓了一跳,“好、好像是有趟航班什么故障?”
颜未的心凉了半截,车子已经驶入机场前的大道。刚停稳,颜未便匆匆开门下了车。
刚放在膝盖边的手机摔在地上,颜未一把捞起来,也没检查碎没碎,揣进兜里就跑了出去。
“你是来接人的吧,回去不好打车,要不要我……”他话还没说完,颜未已经跑远了。
颜未一路大步往前跑,围巾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开,狂风顺着敞开的外套往里灌,他也浑然不觉。
他一口气跑进航站楼,到达出口上的大屏不停滚动着航班信息,颜未大口地喘着气同时费劲辨认着上面的文字。
终于找到HC1716,后面血红的两个字“延误”十分刺眼,直直扎进颜未漆黑的瞳孔中,片刻后,世界天旋地转,颜未眼前一片模糊。
他掏出手机,找到江北陆的电话,毫不犹豫地拨出去,漫长的等待之后是“暂时无人接听”,颜未挂断,再不死心地拨打,他执着地一个接一个电话拨出去,期盼着能听到一声熟悉的“喂”,那头却始终是忙音。
周围嘈杂的人声愈发刺耳,“淮航”“故障”几个字眼传进颜未耳中,不远处还有压抑克制的啜泣声,颜未转过头去,想看清是什么人在哭,突然一阵强烈的耳鸣,他不得已抬手捂住了耳朵。
好吵,好吵,真的太吵了!
他用力地去揉搓自己的双耳,企图缓解耳鸣,却很本毫无作用。
心脏传来一阵阵钝痛,胃也很不舒服,颜未只能躬身蹲下,将头埋在膝盖上。
旁边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走近问他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
他微微抬起头,松开捂住耳朵的手,瞬间周围的议论声全部钻进颜未耳朵里,远处的人面上五官不甚清楚,颜未只能看见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目光都锁定在自己身上。
机场的灯光是眩目的惨白,照得他浑身的伤痛无处遁形。
颜未尽全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说自己没事,他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扶着墙面慢慢走出航站楼。
一离开灯光能照射到的范围,他就再也忍不住,佝偻着背冲最近的垃圾桶吐了个干净。
颜未找了个避风的无人角落,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靠着墙随地坐下,他掏出手机也不干别的事,只着魔似地不停刷新航班动态。
他怕,他好怕,他害怕他一停下来,就会看见手机上出现血淋淋地“失事”两个字。
钢化膜边有刚才摔出来的时候裂痕,细碎的玻璃渣碾过颜未的指尖,他却无知无觉。
屏幕上突然蹦出来一团红色的提示,颜未心里一惊,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手上已经把手机甩了出去。
手机在地面上弹了两下,最后落在一片碎石之上,屏幕彻底黑了。
颜未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团红色的提示应该是电量提醒,车上的USB充电最后也只充了10%进去。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失去了希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冷意逐渐侵袭颜未全身,寒气顺着身体和地面接触的部分蔓延,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早就变得冰冷麻木。
晃人的夏和冻人的冬逐渐重合,颜未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爸爸妈妈的影子,他们站在自己身前,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颜未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心中对他们的想念和这些年来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的委屈,“爸爸妈妈,你们来接我了吗?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们啊。”
他冲着爸爸妈妈伸出手,可手臂一挥,眼前的人影便消失不见了。
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人影出现,是拖着行李箱的江北陆,站在面前冲他微笑,“我回来了。”
可是同样的,他伸出手,眼前又只剩一片空气。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好后悔,为什么当时不能再执着一点,为什么不让江北陆改一班飞机,这样,江北陆就不会……不会……
狂乱的北风在无人的空旷里呼啸,机场隐秘而漆黑的角落里,传出悲怆的痛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