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书院第二日,新生一大早用了早膳,就去参加入学礼了。
入学礼极为庄重,除了正在温书准备会试的学子,书院里的夫子和学子都来了。
先是正衣冠,由邵夫子,也就是那日头发斑白,清瘦的老人依次帮学生整理好衣冠。跟着夫子们规整的到学堂前集合。恭立片刻后,由邵夫子带领下进入学堂。
学堂修的十分高大,梁柱承天,一眼就看到了正中间的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步入学堂后,先要举行拜师礼。排队时按照长幼顺序,最年长的学子三十有四了,他领着学子们叩拜,双膝跪地,九叩首。然后是拜夫子,三叩首。拜完夫子后,学生双手捧送六礼束脩。接着便是净手净心,朱砂开智。
用过午膳休息后,下午就去学堂上课了。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明德书院重在笃行,诸位可知为何你们被选上了?”
坐下骚乱片刻,无一人回答。
邵夫子摸着胡子,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堆,笑着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诸位在这里坐下皆是因为诸位在文篇里写出了一石米,一斤猪肉几钱。道出了务农人家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艰辛,而不是天马行空的指手画脚。”
“诸位来日入朝为官,切记莫要口头虚妄,忘了本心,我明德书院出来的学子皆是经世致用之才,而不是泛泛而谈之辈。”
“山下运来蔬菜,消耗劳力物力,诸位不如在院前种一片菜地,播种撒水,亲历亲为,够院中十人可食即可。”
坐下议论纷纷,看似是很多人不满意。
“书海无涯苦作舟,总要给自己找些乐趣嘛。”
邵夫子和蔼的笑着,“山气日夕佳,恰适荷锄耕值。今日的课业就是去院前开垦一块菜地。回去经过吕夫子那里,借用菜种,工具各个院子里都有,晚膳过后再回来吧!坐下说说个中艰辛,定是收获颇多啊!”
学子皆是呆滞,目送邵夫子扶须飘飘然而走。
只着脑袋的江予枫一栽楞趴在了桌子上,学子帽差点掉下来,他一手抓住,哀叹了一声。坐在旁边的郁松年像是在看热闹一样,看到大家在苦恼,他反而在笑。张湛则是毫无反应。
“林清院的走吧!“前面的大哥李舜喊了一声,林清院的昨晚在堂中夜谈,已经按年龄排好了位次。
江予枫是最小的,接着便是张湛与郁松年。
江予枫扶着帽子跟着走出了学堂,“不是你俩都没有反应吗?”
郁松年双手抱胸,微笑着说,“不就是种地吗?我有的是力气。”
江予枫摇着头啧啧到,“富家人不知农家苦啊!“
“江予枫你这就是小瞧我了。我可不像你这小身板,一背锄头栽个跟头。你说是吧,张湛?”
郁松年一把搂住了张湛的肩膀。张湛罕见的低头笑了笑。
“你俩还笑我,等一会儿干活就笑不出来了。”
“话说你这白面小子还干过活啊?”郁松年调侃着,但并没有嘲笑的意思。
江予枫一直就是哭丧着脸,“我爹带我去过他那一亩三分的田间地头,帮着干了几次活儿,那日头是真烈啊!”
前面的四哥易川通转头笑着说,“你们三个年龄小,都干不了重活儿,不会让你们三个累着的。”
江予枫一听这话,立刻变脸,劲头立刻就上来了,翘起了语气,“好嘞,四哥!”
郁松年哎哎的接着,“我不用啊!”
江予枫嘁了一声,晃着脑袋说。
“有人想多干活,那你就多干呗!”
张湛拍了拍搭在肩上的手,要爬石梯了,郁松年放下了手,提着袍子跟着。
二人在爬山廊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经过吕夫子哪里,二十位学子挤进粗膳堂中,领了种子,李舜说快点走,他俩才忙着赶回去,噤了声。
幸好他们院里写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学子除了他们三个,其余的皆是真的下过地。有些锦绣文章细看细闻便能写出来,只要水平高超是能混过关的,比如他们三个。
白面书生种菜真的种不出什么,真正务农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院前的一片,草地疯长,地力肥沃,可能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学子开垦过的,于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菜地。
那一小块地,别看那么小,锄头抡起来真得半天。
山上都是碎石,明德书院依山而建,除了建筑物所在的是一片平地,连接的爬山廊皆是崎岖难爬。
进了院子,所有人默契的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墙边放了五把锄头,五个竹篓筐。江予枫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屋外了。
李舜利落的挽起袖子,提着锄头,指了指他们三个。
“你们三个小娃子来这儿从这边到那边,轮换着锄地拔草。其余的两两组队。”
郁松年晃了晃手,“大哥我不用,我跟你一块。”
“别逞强,赶紧干活。”
江予枫从张湛手里拿过锄头,“你不是有力气,你先来。“
郁松年拿过来,掂在手里,“来就来。“
提着走到地头一下抡起了锄头,江予枫笑着走着,“从根上锄,要不然种上菜,草还长。”郁松年一掘,“知道了,你俩一会儿再来拾草。”
江予枫拉着张湛找块石头坐下去,正好在树荫下,江予枫闲着无聊捋了把脚边的草叶,在手里开始打结。
眯着眼望了望在太阳底下的郁松年,劲儿用的过大,高度太高,速度跟不上,明显没有干过农活儿。估摸着得好一会儿。
“张湛,你是哪里人?”
“中城人。”
“中城离这儿挺近的。”
他说完,张湛也不说,话就又撂着了。江予枫扔了手中系的草结,搓了搓手掌。偏头笑着看着张湛。
“我问了你,你不问问我?”
江予枫忽的觉的张湛这人特别有意思,别人问了你,你又不问别人,难道不憋屈吗?他是心直口快的性格,便直接问了出来。
张湛一直看着认真锄地的郁松年,也不知是不是在敷衍他。
“你是哪里人?”
江予枫觉得张湛应该是个较真不苟言笑的人,想逗逗他,于是便故意凑到他跟前,碰了碰他的手臂。
“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是明德书院的人。”
他话一说完,张湛提着袍子利落的站起,丢下一句,“我过去帮忙。”
江予枫哎哎的叫着,也跟了上去,开个玩笑,又不接,真没意思啊!
江予枫边走边撩起前袍塞进后腰腰带里,蹲着开始捡郁松年锄的草,草带着土块,她看旁边的人是抖了抖土才扔进篓里,学着马上做了起来。
郁松年一看他们过来了,立马就加起了速度,不过他一个人肯定比不上两个人。
天空湛蓝如洗,他们又是站在日头下毫无遮挡,地里的人干了没一会儿额头上都落了汗,江予枫蹲了半天,蹲的腰疼,虽然他也没干多少活儿,手上都是土,他侧着头,汗抹到手臂上。
猛的一站起来,天昏地暗,虚虚实实踩着土跟张湛提着篓筐将杂草倒在了他们刚刚坐的石头上。江予枫实在受不了了,走到郁松年跟前。
“我来,该我了。”
郁松年也不逞强了,直接把锄头交给了江予枫,江予枫也没有兴趣嘲笑他两句。江予枫用力小,干的快,一篓草很快就装满了。
握着锄头轻轻铲进半个膝头的杂草,一提一拉,日头刚好照着他的半边脸,恰好红光过于柔和。
张湛提着篓筐过去,郁松年跟着他身后,红光迎面射进瞳孔里,二人下意识的看过去,细长的羽睫染成了红色,束束红光在他的眼中折射出来。背后忙碌的人皆模糊在半张脸的侧影之中,红光转到翘鼻时成了暖黄调,一处红描摹了嘴唇和下巴的线条,霞光在细长的脖颈上画出了枫叶的红,秋叶的黄。
山中的这副画滞了他们的心,江予枫被太阳晒的半边脸都是热的,偏头一抹汗,转眼看到二人站在远处,像是在看他。
红色的光一偏折,暗影转动,灵动狡黠的双眼看向了他们,柔和的红调沦为背后的万物,一张明艳的脸转了过来。
“你俩在看什么,快点干活!”
二人一前一后的迈步,这才发现他们都忽的看起了天边的红霞。
张湛过去伸手接江予枫手里的锄头,江予枫搭按着锄头,“我继续吧!一会儿就结束了。”
江予枫接着弯腰锄草,他才不想蹲着捡草的,虽然锄地腰也疼,但蹲着实在太难受了。
最后江予枫锄完草,差不多算是赶上其他人的进度,张湛接过锄头,锄一下,郁松年就往里扔几粒菜种,这活儿轻松且干得快。
江予枫见他们配合的挺默契,默认自己没活了,他乐悠悠的回院子里洗了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
差不多天边的太阳没进去了,江予枫点起了院门的灯,他们算是干完了活。在院里洗了脸和手,换上学子袍下山去用晚膳。
用完晚膳还要去学堂上课,进去时邵夫子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江予枫位子在最后面,他前面都是坐的端正,他个子又小,正好把他挡的严实,他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看诸位一脸疲态一定时收获良多吧!可有人愿意来说说一下午的忙碌有何收获?”
学堂里燃的蜡烛特别亮,但是由于屋梁高,角落昏暗,江予枫的位置则是正好处在边缘,桌上不点灯,就是昏黄一片,江予枫十分满意这个位置,因为昏黄的烛光不会太亮又不会太暗刚好适合睡觉。
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要说。
邵夫子笑着摸着胡须,“江予枫。你是明德书院学子入学年龄中最小的,你说说吧!”
江予枫的心咯噔一下,立刻睁眼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袍子,工整的站起来,所有人看向他。
江予枫十分镇定的说出了十分震骸人的话,“收获就是累死学生了。”
在坐的学子都屏住一口气,不敢发声。
这不是胡闹吗!
邵夫子却哈哈大笑,笑得身子都颤了起来,清亮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道缝,喝了一口茶才开始说话。
“说的对啊!就是累,夏收冬藏,春种秋收,可是累到最后,一年的粮食养活不了父母老小,纳不上租,甚至交不上粮税。”
“在坐的应该家中没有一个人做过佃户,至少也是有良田三十亩的,交得起税,吃得起饭。我为何会这样说,是因为靠天吃饭,整日为生计奔波的人,是顾不上读书的。”
“靠天吃饭,天好时叫你有命活,天不好时,一时也活不下去。百姓的苦比你今日在日头下落的汗苦得多。”
“如今朝廷纲常不举,连年增税,政令教化不行,贪赃枉法盛行,这活路还有吗?”
邵夫子说到情急之时,那双睿智清明的双眼里带着一丝悲伤望过在坐的所有人,这些学子都竖着耳朵坐直了身子,明亮的眸子是少年独有的青涩与正直。
“这活路在于你们,若诸位来日入朝为官,则为事君之臣,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立命之道在于不立于危墙之下,进其道而死,正命也。此为君子所求,我所求,天下所求,正道所求。”
邵夫子心中想着,他说的话不多,若在坐的人记到心中半句也是难得的,他不希望他们只是为了谋取功名,光宗耀祖。
江予枫听的是热血沸腾,心中愤懑着,但是他如何咒骂,他也改变不了,他偏头去看斜前方的张湛,张湛低着头似是被深深触动,他并没有昂首对视上邵夫子无奈的目光,他又挂了一眼,郁松年昂首望着踱步的邵夫子,桌子下面的两条腿随意放着,他看不到郁松年脸上的表情。
“今日上的是开课第一节,明日会有别的夫子来教你们,累了一天,早些回去吧!书院里的规矩,吕夫子都教给你们了吗?”
众人齐声说了声教了,邵夫子摆了摆手,眼中恢复了浑浊看着学生都出去完了,一个人走到烛台旁一个一个的吹灭了,最后一拉,关上了学堂的门。
清华的月光射影在堂前,前头的少年们早已说笑着走远了,邵夫子孤寞的背影被拉的宽大放映在青石板上,同他的志向一样,这一路只有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