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纪如斯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凌晨的三点。
陈思华在他身后的床上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感到疲惫，但是大脑的思绪依旧十分活跃，让他没有丝毫睡意。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放松自己因久坐而感到疼痛的身体。
他的大脑逐渐放空，所有的知觉都远去了，只余下眼睛因疲劳产生的酸涩。几个呼吸之后，他站了起来，轻轻打开门，去厨房给自己烧了壶热水。
或许人在深夜的时候总会变得多愁善感，纪如斯听着热水壶里发出的咕噜声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大四快要毕业的时候，纪如斯的第一部作品在十几次的退稿修改之后，终于被一家出版社接收了，这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他向父母提出留在国内继续写作的想法，却遭到了强烈反对。父母一直希望他可以回到他们的身边，而且写作的收入相较于生意而言太少也太不稳定了，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同意。
多次协商未果后，纪如斯越发犹豫和烦躁——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国内的生活，写作的灵感也源自于此，不情愿定居国外。可是父母说的也很有道理，收入不高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够写一辈子的书吗？写作的收入能否覆盖他的生活呢？
他向其他人寻求意见，眭妙妙建议他来国外读研究生，在课余的时间继续写作，等毕业了再考虑自己的未来，这样就能够兼顾父母和梦想；高清义已经考上了H市的公务员，因此给出的建议是让他考一个轻松的岗位，工作稳定，还有大把的时间发展副业；顾铭惊讶于他也没有保研，委婉地建议他考虑一下其他工作......
纪如斯清楚地知道自己毕业以后最好的去路就是和父母在一起，只要他想，他的父母就会给他安排一个稳定清闲的工作，让他能够继续写作，但是......
或许他不仅仅想要写作，他想要更多的东西，比如像所有刚学会飞的小鸟一样，渴望着闯荡世界。
纪如斯最后一个找的人是方岚竹。那次亲吻之后，他总不愿意面对他，方岚竹或许是照顾到他的情绪，也减少了来找他的次数，只是在网上找他说话，就算偶尔碰见，他们也刻意回避了那件事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时候纪如斯也会想，方岚竹真的喜欢他吗？如果喜欢的话，为什么现在又对他冷淡了呢？他仔细地回想过被亲吻时的心情，除了惊讶，他很确定自己是羞涩的，他在为有人喜欢自己而感到开心，虽然他尚且不明白心动是何种情绪，但是在他的心中也隐秘地期待着方岚竹后续的行动。
但是并没有，因为他的回避，方岚竹也冷淡了，于是纪如斯觉得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方岚竹约他在校外的一家奶茶店见面，还说自己也有事情要告诉他。纪如斯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他们竟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正式约过见面了。
他依言去了奶茶店，给自己点了一份草莓圣诞，五分钟后方岚竹进入店内，要了一杯柠檬水，坐到他的对面。
他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欢喜的表情，纪如斯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明明自己是这样苦恼，他却笑得这么灿烂。他不太高兴。
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情不好，方岚竹收起了笑容，问道：“你说有事情想寻求我的建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纪如斯把自己正在苦恼的事情跟他说了，随后方岚竹沉默了。
“所以你想要待在国内，是吗？”他问道。
纪如斯点点头，“但是父母不同意，而且收入也不稳定，可能前两年会过得很穷，也可能一直很穷，我怕最后我会没脸见我的父母。”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情绪继续跌落，“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自讨苦吃，明明家里条件不差，非要——”
没等他说完，方岚竹就打断了他，“不，我不会这样想。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你已经有一篇小说要被发表了吧？这只是你的起点，今后你还会有更多的文章被接收——你的书会火起来的。”
纪如斯很少听见这么笃定的回答，坐在他面前的方岚竹表情严肃，态度坚定，像宣誓一样认真地对他说：“你一定可以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所以，纪如斯，不必瞻前顾后，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纪如斯之前对方岚竹产生的意见瞬间烟消云散，他有些感动，追问道：“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万一没有人要我的文章怎么办？”
方岚竹下意识地回答：“没事，有我在。”
“其实你早就做好决定了吧？所以你才会这么纠结、这么痛苦，因为家人给你的和你想要的不一样。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纪如斯恍然大悟。原来他之所以会感到迷茫，是因为他内心的天秤早就偏向了一边，但是没有人肯定他的想法，也没有人坚定地选择相信他，对他说一句：“你一定会成功的。”
如果在平时，他不会轻易相信“一定”和“永远”，但是此时此刻，不得不说方岚竹的这句话非常能打动人心。
聊了这么久，杯中的圣诞已经开始融化了，纪如斯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掩饰一般低下头，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甜腻的香味在口腔中散开，他感到了高兴，可是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肩膀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桌面上。他亟需一场痛快的哭泣来发泄一直以来积攒的焦虑和压力。毕业在即，认识的人要么升学，要么已经找到了工作，他背负着父母对他的期盼，对一片迷雾似的未来感到不知所措，倒计时的声音如同催命的信号，逼迫他必须前行，却好像陷入沼泽，越走脚步越发沉重。身处大雾之中，他需要一只手拉住他为他指引方向，带他摆脱令他喘不上气的沉重负担。而方岚竹就是这样的人。
他安静地等他哭完，才拿出纸巾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纪如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断地抽噎着，眼睛周围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再给你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吧，”方岚竹克制住自己想摸一摸他的冲动，对他说:“为自己争取一下。”
结果当然还是不同意。
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就没必要再说了，反正天高皇帝远，他们也不能把纪如斯绑上飞机。方岚竹提议要不然两个人毕业后一起去H市发展，没有出过远门的纪如斯没有多犹豫，立刻就同意了。于是毕业以后，两张薄薄的高铁票载着他们来到了今后会一直生活的地方。
方岚竹找到了一个能够提供住宿的工作，纪如斯为了省钱住进了一个面积狭窄的阁楼里，还好两个人离得近，经常一起晚上去附近的小吃街吃晚饭。这是他们在H市的开始。
一年后公司搬迁，方岚竹也搬了家，在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纪如斯才看见那张雅思考试的成绩单，以及和成绩单放在一起的一份留学机构的合同书。
那一天在奶茶店，方岚竹并没有对纪如斯说自己的事，而在给父母打完电话后，纪如斯也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现在，看见这些文件，他才知道原来方岚竹本来打算出国留学的。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那一个没有后续的亲吻。他一直都记得。
纪如斯说不上来看见这些的时候自己心中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的心脏好像变成了一块海绵，吸饱水变得鼓胀起来，软软的，酸酸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年来和方岚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总是温和从容地对他笑，亲昵地喊他的名字；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会在冬天帮他搓揉被冻僵的手指；他总是能帮他解决所有问题，让他不自觉地依赖他......
以前习以为常的一些事情突然有了别样的意味，一起购物，一起吃饭，晚上方岚竹还会骑车送他回家......纪如斯猛然发觉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到处都是方岚竹的影子了，有时候方岚竹加班，他在家里会感到寂寞，他还以为是无聊的缘故。如果不是的话，那他.......
如果方岚竹依然喜欢他......
在一声比一声强烈的心跳声中，纪如斯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他攥紧了手里的文件，从地上站起来，正好与开门进来的方岚竹四目相对。
“你怎么了？”
方岚竹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合同上，张了张嘴，“这个是以前的，已经没有用了。”
“方岚竹，你——”
纪如斯举起合同，方岚竹连忙从他手中抽出这些文件，不太有说服力地解释道：“我当年只是想咨询一下，但是后来太贵了，我就没去。”
撒谎。
“你放心，我现在没有去留学的想法，而且我最近快要升职了。”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收拾这么久了你要不要喝点饮料？我点个外卖怎么样？”
纪如斯想弄明白这件事情，直白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去留学？是因为我吗？”
“不是。”方岚竹想也不想就说道：“本来我就没有计划出国。”
“那你这些是？”
方岚竹没有立刻回答，两个人僵持了许久，见纪如斯态度坚决，他才投降般泄了口气，看向他，斟酌着开口道:：“因为我以为你要出国。”
纪如斯讶然，“因为我要出国？所以......你就去申请留学了？那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呢？”
方岚竹说:“那不重要。”
“......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方岚竹笑了一下，“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纪如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他用聊天一样平常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或许因为压抑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方岚竹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向雅思成绩单。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分数他没日没夜地背单词练习口语，付出了很多心血，但......
他把这些东西随意地扔进打包用的箱子里，用不上的东西不过是废纸罢了。
见纪如斯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方岚竹心里有点难过，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只想去有你在的地方。”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所以不要讨厌我好吗？我会只当你的朋友，不会过度缠着你的，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
他话中的内容远不如他的语气那样轻快，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像强行挂上去的。他的目光在说完这些后移开了，像是不敢看对方的脸色。
漫长的沉默如同凌迟，方岚竹越发忐忑，强装出来的镇定也摇摇欲坠。
“方岚竹。”终于，纪如斯开口了，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喊他的名字。
“是！”方岚竹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脊背，紧张地看向他。
纪如斯认真地对他说：“以后对我说完喜欢就不要移开眼睛了，不然我会觉得你在骗我。”
方岚竹下意识应答道：“好的，以后我不会移开——”
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看见纪如斯弯起双眸，脸颊上浮起醉酒般细腻的红色。
好像有星星落进了他的眼睛里，方岚竹心想，如果现在开始许愿的话，他是不是可以和纪如斯一辈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