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天空下起了雪。
一大清早,楼道里就飘起了肉香,孩子们守在一边,眼巴巴看着炖肉的砂锅口水嘀嗒。
今天是小俩口过得第一个大年夜,云时君特别重视,早早就开始准备过年用的东西。
虽然李长亭出差还没回来,就让人送来一箱部队发的年礼——沙糖桔。
送桔子过来的人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云时君心里失落,不过很快振作起来。
几样干果零食装了一果盆,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
随后她拿出新对联,搬了条小板凳,准备到门口换对联。
刚一开门,隔壁郑桂芬像一直等着她似的,三两步窜过来,伸着脖子往她家里探头探脑。
见到她刚摆好的果盆,眼睛顿时发亮。大步往里走,一屁股坐沙发上,先是目标准确,抓起奶糖就往兜里踹,之后是沙糖桔,把兜里塞得满满的。
入了腊月,她就注意到李家这小俩口买了一堆年货,可算让她吃到了。
“李家媳妇儿,你这瓜子味儿不对,没有我闺女买的好吃。我闺女在国贸市场买的瓜子用塑料袋包好的,和散称的瓜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郑桂芬随地吐着瓜子皮,脸上还满是嫌弃。
“郑婶儿,我这刚打扫好……”
云时君脸色微变,放下对联和小板凳,准备收起果盆。
“再扫一遍又不会累死你。你这花生味儿也不对,应该买五香的,那个好吃。”
郑桂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果盆,嫌弃完瓜子嫌弃花生,最后抓了一大把饼干,把云时君精心摆盘的果盆霍霍个一干二净。
她故意穿了一件大口袋的棉袄,把能装兜的都装兜里,不能装兜的就吃掉。
云时君气得眼里冒火——大过年的这人成心来膈应人的吧!
郑桂芬向来看不懂别人的脸色,翘着二郎腿咔次咔次啃饼干。
“我们军区文工团今晚在蜀城那边有演出,蜀城是个大城市,听说还会有电视台的人来录像。”
她边说,嘴里的饼干渣边往外喷。
“知道什么叫电视台录像不?就是用录像机录下来,然后在电视台播放,到时候全国观众都能看到!”
“我闺女是主舞,跳舞的时候她就在最中间的位置,等电视节目放出来,大家最先看到的就是我闺女!”
这年头大部分人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儿子就是断子绝孙的大事。
郑桂芬只生了一个闺女,一开始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后来闺女进了文工团,步步高升今年都当了文工团主舞。
她瞬间挺直腰杆,只有闺女又怎样,闺女给她长脸啊!
看看他们军属大院里的那些年轻小伙,哪个像她闺女一样厉害,能在全国观众面前露脸。
“你那舞蹈练得怎么样,别到时候丢人丢到领导面前……”郑桂芬说的起劲。
云时君拿起扫帚,思考是把她连同垃圾一起扫出去,还是直接往她身上招呼。
但是……真扫过去她怕是会直接躺地上耍无赖。
这几天军属大院里每家每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只有郑桂芬家安安静静的。
云时君:“郑婶儿,你家过年只有你一个人吗?”
“……”郑桂芬顿时住了嘴。
“我还没见过吴叔呢,他连过年都不回来吗?”
云时君好奇发问,瞳孔里闪着清澈的眸光。
郑桂芬干笑几声:“是啊,他忙……不聊了不聊了,我回去准备年夜饭了——”
说完拍拍屁股回隔壁,走之前还把果盘里最后那点花生瓜子都顺走。
“……”
云时君举起扫帚朝隔壁狠狠挥舞几下,“不请自来,连吃带拿。不要脸!”
收拾完果壳残渣,差不多就到了彩排时间。
张宝英下楼敲门:“时君,咱们该去小礼堂了。”
“马上来。”
军属大院有一个小礼堂,一般都用来开内部会议,偶尔会有文艺演出,放放电影什么的。
现在市面上有电视机卖,但价格昂贵,买一台黑白电视机要半年甚至一年的工资,更不用说彩色电视机了,专门拉一条闭路电视的线也要花不少钱。
小礼堂的文艺演出和电影,是生活在大院的军人及其家属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后台化妆间里不少女性家属们在化妆换衣服,见到张宝英她们纷纷打招呼。
“张大娘,之前听人说你闪了腰,躺床上好几天起不来,今天还能上台跳舞吗?”
这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问话的人倒是没有恶意,只是担心老人家逞强。
“实在不行就和老朱说一声,少一个节目也不影响的……”
“对啊对啊,身体要紧。”
张宝英在心里“啐”了郑桂芬一口,面上笑呵呵的。
“就是不小心抻了一下,已经好了,不过今晚这节目时君丫头替我上。”
“长亭媳妇儿啊,不错不错,年轻人就该多出出力。”
云时君跟在张宝英身后,不停点头打招呼,她还是应付不来这种场合。
“孙大娘好,赵婶婶好,高姐好,孔嫂子好……”
等她们换完衣服出来,小礼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所有人都忙碌准备着。
之后的彩排十分顺利,后勤朱主任准备了一些馍馍给表演人员垫肚子。
云时君也领了一个,正准备吃,突然一只手横插过来,抢了她的馍馍。
“玉米面掺着白面做的,难怪大老远就闻到香味,老朱下血本了呀。”
郑桂芬三两口吃完馍馍,东张西望想着还能从谁手里夺口粮。
云时君忍无可忍,“郑婶儿,不问自取便是贼。”
郑桂芬哩喇着嗓子,“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偷偷摸摸那叫贼,我光明正大怎么就贼了。”
张宝英怒斥:“一个馍馍都抢,你家老吴缺你吃的了?”
提起这个郑桂芬心里就来气,除夕了老吴还借口部队有事不回家,别人都休息就他一个要值班!
好好一个除夕夜,就他们家冷冷清清的。
郑桂芬梗着脖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我家老吴忙着呢!再说了,今儿就是我闺女不在,要是我闺女在,哪有你们吃的份!”
她话音一转。
“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的舞蹈练得怎么样啊?到时候台下全是人,别一紧张连动作都不会做。”
郑桂芬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让云时君紧张,最好在台上出个大丑。
云时君哪里看不出她的意图,这种人越是搭理她,她就越是来劲。
就转头对张宝英说,“我先去后台准备了。”
“去吧丫头,咱照常发挥就行。”
张宝英瞪了郑桂芬一眼,阻止她再说些有的没的。
郑桂芬骂骂咧咧的找了个位置。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响起整齐的步伐声。
身着军装的部队官兵排队进入小礼堂,找到自己的家人后,井然有序的入座。
主持人手拿话筒上台,情绪激昂的说着开场致辞。
“辞旧迎新贺新春,承前启后迎瑞年。各位战友,各位家属同志,你们好!”
“今年的除夕夜是极其特殊的夜晚,是跨时代的夜晚。过了今夜,明天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八零年,改革的春风将吹向祖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生活也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
“接下来,让我们欣赏相声《卖挂票》。”
……
“下面一个节目就到我了……”
说相声的两人上去后,孔凤春紧张的心跳如雷。
第一次上台表演,下面密密麻麻的观众都是大院儿里的熟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就……突然生出一种羞耻感。
“时君,你紧张吗?”
云时君点头又摇头。
问她紧不紧张,那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兴奋。
“也不知道我上台后能不能唱好……”
云时君为她打气。
“孔大嫂,你唱歌好听,像平时一样唱绝对能惊艳四座。”
孔凤春喜笑颜开,谁不喜欢听人夸奖呢。
“到了我!”
云时君的舞蹈节目排在第九个,孔凤春下了台,她就站到舞台入口。
人群中,她一眼看到李长亭。
李长亭很忙,经常要出差。大年二十那天他临时接到任务,和石东他们一起,一走就是十来天,期间只打了一个电话。
她还以为他连过年都不赶不回来。
李长亭察觉到云时君的视线,朝她摆摆手。
“……”云时君脖子一扭,别开头不看他。
李长亭无奈叹气,“生气了……”
“谁生气了?亭哥,下个节目就是嫂子的吧?”
石东揉了揉肩,他整整开了十个小时的车才赶在除夕夜回来,现在一整个就是腰酸背痛。
“亭哥,等晚会结束,我能去你家蹭一顿吗?嫂子一定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放心!不会打扰到你和嫂子的二人世界,我吃完饭就走。”
说不定准备的是搓衣板……
李长亭心里犯难,面不改色,“你嫂子说行就行。”
石东嘿嘿笑:“那肯定能行啊——,开始了。”
“接下来请大家欣赏舞蹈《改革春风吹满地》。”
郑桂芬立刻来了精神,就等着看云时君笑话。
欢快的音乐响起,云时君踩着轻盈的步伐入场。
她穿着草绿舞蹈裤,上身是渐变的立领喇叭袖,腰间系着一根丝巾。一入场,便抬腿画了一个圆,宽大的裤脚在空中荡过,仿佛随风而动的荷叶。
郑桂芬傻眼了。
她天天把跳舞就得专业的来挂嘴上,看云时君这开场动作,不专业的也做不出来啊。
石东和张宝英带头鼓起掌。
“嫂子好厉害——!”
石东压低声音,但难掩其中的激动。“看着不比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们差啊。
张宝英抱着张浩,故意用郑桂芬听得到的声音说:“浩浩,姨姨跳的好不好?”
“好看,姨姨最好看!”
张浩浩不知道什么叫跳舞厉害,反正在他眼里,姨姨最好看。
舞台上,云时君尽情的随着音乐舞动。
……
无论我在哪里放岗站哨,总是把你深情地向往。
……
她双手握在胸前奔向前方,又倏然停下,随后解开腰间的丝巾拋向上空。
丝巾缓缓飘落,盖在云时君头上。
……
桃园荡漾着孩子们的笑声,桃花映红了姑娘的脸庞。
……
云时君指尖勾着丝巾,双手展翅般在空中转动,单脚点地举手一挺,再双手慢慢收拢把丝巾抱在怀里。
就像歌词中唱的那样,思念着远处的故乡。
……
为了你的景色更加美好,我愿驻守在风雪的边疆。
即使心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已达顶峰,但是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我们愿意留在这寒冷的边疆。
歌声越来越激昂,云时君抛开丝巾,冲到舞台前方,眼神坚定的望着军绿色的身影,以一个最简单的敬礼做最后的收场。
小礼堂内掌声如雷。
石东拼命鼓掌:“亭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感动!”
李长亭没有回他,只是默默看着舞台上的云时君。
在舞台上的她,眼里有不一样的光芒,那么耀眼夺目,让人不自觉就会被吸引。
他嘴角勾起,愉悦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媳妇儿!
另一头,张大爷见老伴不看台上看地上,“你找什么呢?”
张宝英哼哼道:“找下巴呢,老张你帮着找找看,地上有没有下巴可以捡。”
郑桂芬装作听不见,嘴硬道:“也就一般般,比我闺女差多了。”
张宝英“呸”她一口,“死鸭子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