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队里总算把田地都犁好了,种子也播了下去。
田里没活了,大家一下子清闲下来,各种相看、嫁娶的事也趁着这个时候红红火火办了起来。
周兰家里也来了媒婆。
深山里的农村,仍旧保留着古老的婚嫁习俗,男婚女嫁讲的不是两情相悦,而是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少男少女十四五岁就开始说亲,婚前男女不相见,等十七八岁,成了婚,洞房时才能见面。
现在没以前那么严苛,婚前可以见面,但相看也不会让男孩女孩直接相看,而是双方父母分别去对方的家里看,既是看家庭,也是看孩子。等双方父母确定了,到定亲的时候,男女双方才会见面。
媒婆的后面跟着一对中年夫妻。
女的扎着红头巾,一身花布衣裳,名叫李水仙。男的国字脸,一身藏青色褂子和裤子,名叫赵世荣。两人鼻头都冻的红红的,他们的穿着在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单薄了,显然家庭并不宽裕。
不过,这个时候,越穷越光荣。
周兰一家三口、媒婆、赵世荣李水仙夫妻俩,六个人客客气气地坐在堂屋里,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当然最重要的,是相看周兰。
周兰上身穿着兽皮小袄,下身是黑布棉裤,安静地坐在母亲的身旁。
从山里回来,父亲把采的药都卖了,他们一路上都是挑珍稀的药材采,买了个好价钱。
父亲得空找人换了布票,一家三口每人做了身新衣裳,在山里奔波一年,他们身上的衣裳都穿烂了。
现在周兰穿的黑裤子就是新做的,兽皮小袄也是新的,她就这样低着头,拘谨地听着大人们谈论她的事。
李水仙夸道:“这姑娘真俊,模样好,个头也高。”
媒婆:“那可不,兰兰的个头随她爹,定山的个头就高。”
李水仙:“是是,看得出来,闺女平时在家都干啥?”
周兰如实回答:“洗衣做饭,砍柴挑水,都是家里的活。”
“没去地里干活?”
媒婆:“看您说的,定山家就兰兰一个孩子,哪舍得让她下地干活。家里过得宽松,也不差孩子这点工分,孩子今年才十四呢。”
“也是,也是。”
王润香端足了嫁闺女的架子:“我们都是老实人家,大姐应该也找人打听过了,要不是因为兰兰以前的名头不好,我们也不舍得从外村说媒。”
同村的人彼此知根知底的,容易说三道四的,哪怕认同周兰不是傻子,娶这样的媳妇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受得了村里的风言风语。
所以同村的并不好说亲,说的都是歪瓜裂枣。
况且,夫妻俩也想让女儿远离这里,远离这里的闲言碎语,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看过了周兰,两家又彼此细细说了说家里的情况,看时间差不多,李水仙夫妻俩就告辞了。
他们家离这里确实太远,两人早上天没亮就出门了,紧赶慢赶,中午才到小坳村。如果回去晚了,到家估计都得凌晨了。
对方来女方这边看过了,王润香和周定山也抽空去男方那边看了看,彼此觉得没问题了,亲事差不多就定了下来。
定亲的日子选在了立冬后的第二天,宜动土,宜婚嫁。
早上起来,周兰穿上棉裤棉袄,外面套上母亲给她新做的衣裳——红底栀子花的褂子,正红色的长裤,头上的马尾辫也绑上了红头绳。
春丽吃过早饭后就来了。
外面大人们张罗着中午的午饭,两人关上门,凑在屋里说话。
“也不知道你这未婚夫长什么样,好不好看。”春丽说。
“其实不好看也没事,他对你好就行,就像孙乐庆对我一样。”
一会又道:“就是距离太远了,定亲后,你们俩想偷偷见一面也不容易啊。”
周兰心里对定亲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听春丽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也不由得对未婚夫升起一丝期待。
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外面熙熙攘攘的,扎满了来看热闹的村民。
山村生活封闭枯燥,难得有点新鲜事,大人小孩都赶着过来看热闹。院子里坐不下了,就站在院子外,还有许多趴在墙头往里面看的。
春生和铁军今天没去打猎,两人和几个伙伴坐在墙头上,嗑着瓜子聊着天。
“生哥,你妹妹怎么和周兰那么熟呢,她们俩以前认识啊?”
“我哪知道,我一个大男人,不管她们姑娘的事。”
周围的大人们于是就笑:“那大男人,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啊?”
春生被人笑的有点脸红,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条件这么好,我着什么急,我不得好好挑挑嘛。”
“都十六了,你小心挑花眼啊你。”
众人聊着天,约莫快到中午时,一群六七岁的孩子风风火火跑上山坡来:
“新女婿来啦,新女婿来啦。”
山坡下,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挑着扁担挎着篮子走在前面,旁边走着媒婆和两个年长的长辈,最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少年和他爹一样,有着如出一辙的国字脸,身上穿着新做的蓝色大褂和长裤,看起来十分精神。
六人上了山坡,周定山和王润香已经等在门口,见人来了把人迎进家门。
招呼着亲家在院子里坐下后,王润香喊东屋里的女儿:“兰兰,快出来了。”
东屋的门“吱呀”一声,春丽帮着打开门,周兰从门后走了出来。
经过几个月的休息,周兰的皮肤又恢复了少女的白皙,她一身红衣站在初冬的阳光下,乌黑的头发,高挑的身量,院内院外刹时都静了一下来。
众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周兰那个痴痴傻傻、邋里邋遢的模样上,哪怕知道她已经不傻了,这种固有的印象也没有发生太大改变。
但眼前的周兰,举止沉静,目光清明,和从前的傻子完全判若两人。
似乎只是在不经意间,她就已经完成了蜕变,从笨重的茧,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蝴蝶。
李水仙的儿子赵田亮,站在母亲的身后,也看着未婚妻呆呆的不动了。
李水仙见状,朝儿子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傻小子,快打招呼。”
这一巴掌同时也拍醒了众人。
“呦呦,新女婿都看呆了。”
“头一次见媳妇呢,只顾着看了哈哈……”
赵田亮脸颊爆红,他赶紧垂下头:“你、你好。”
周兰也点点头:“你好。”
“外面闹哄哄的,你们两个小年轻去屋里说话吧。”王润香推推周兰,“兰兰,好好招待亮亮啊。”
周兰点点头,领着赵田亮去东屋坐。
春丽十分知趣的没有往前凑,找相熟的小伙伴玩去了。
院外恢复了热闹喜庆,但私下里,大家又忍不住悄悄感慨。
“兰兰这是真好了啊……”
“是啊……看着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周兰、赵田亮两人进了东屋,一个坐凳子上,一个坐床上。屋门没有关,从外面可以看到两人的相处状态,很拘谨生疏。
赵田亮坐在凳子上,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安放了。
关于爹娘给他定的这个媳妇,他只知道她以前有点傻,爹娘说她现在变好了,还说长的挺端正的,但赵田亮不抱什么希望。
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为了给两个哥哥娶媳妇,家底都掏空了。到了他这,家里穷得叮当响,谁也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
最后终于说定了周兰这样一个外村的人家,说以前有点傻,不嫌弃他家穷。
穷成这样谁能不嫌弃?肯定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见面,未婚妻长得何止端正,十分的容貌她能打个七八分了,言谈举止也有章法,看着一点也不傻。
“你,你挺漂亮的。”他鼓起勇气攀谈,结结巴巴的,“真的,我都没想到。”
周兰再不知事,也知道未婚夫和别的异性是不一样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吗。”
“是,真的!”赵田亮重重点头,“我两个嫂子都比不上你,我们村里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你。”
周兰缓缓抬眼,重新审视自己的未婚夫。他和大多数少年一样,眼睛明亮,皮肤晒得黑黄,身体瘦瘦的,但看起来生机勃勃。
“等我那几个哥们见到你,他们一定会羡慕死我的!”赵田亮说。
周兰听得忍不住笑了笑。
赵田亮天生外向,话题一打开,他整个跟着就自然起来,也热情起来。
“你去过我们三里沟吗?”赵田亮问。
周兰摇头。
“我们三里沟可好看了,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油菜花,人只要在里面走上一圈,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花香味,到时候我领你去看看。”
“好。”周兰点头应下,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向往。
定亲后的世界虽然陌生,但似乎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了。